大讲堂内,百来名学子都在偷偷瞄新来的两个少年。教授第一堂蜀志的老师是沈黛的夫子——陆教习。他锐利的目光一扫底下,立刻平息了底下学子的躁动。 陆教习用冷淡的语气道:“这两位是新入学的学子。刘天回,甲班。沈远山,丁班。现在开始课业。” 沈黛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揣着一肚子的质疑和偏见,十分认真地听完了刘教习讲授的关于公孙氏开山建白帝城的一段历史。沈黛不得不承认,陆教习虽然冷心冷面,但确实是个很好的夫子,三言两语就将白帝城的历史呈现在眼前。听陆教习讲课,就好像是听说书先生讲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并且,陆教习的好,在沈黛听完后两堂教习说的“天书”后,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 第一节与第二节课业间隙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沈黛转身靠在课桌上,看到好多丁班的学子围住了刘斗。 “远山,你的远山是哪两个字?” 刘斗听闻,就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板上写起了字,并用恰到好处的声音回答:“远山黛的意思。” 沈黛不知道什么叫远山黛,但他知道刘斗明显在胡诌。 “远山,你是哪里人氏?” “远山,你的寝舍在哪个方向?” “远山,怎么就进了丁班了。夫子可凶了!” 远山、远山、远山……… 没完没了的“远山”在大讲堂内穿插来穿插去,像是夏日里的蝈蝈儿、蝉、青蛙躲在各种阴湿角落聒噪个不停。 沈黛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群“嗡嗡嗡”展翅而飞的苍蝇,叮住了一颗频频含笑被问到关键问题就显不知所措的刘大鸡蛋。看来,刘斗轻而易举就适应了沈黛的人生,不,他甚至颇为享受,陶醉于他人别有用心的奉承。 相比之下—— 沈黛这边无人问津,甲班人只是聚成一小堆人、一大堆人,用探究的目光时不时瞄沈黛一眼。如此大的差别,沈黛总结出两个原因。一是刘姓在白帝城代表着高贵,就算是旁支,总能和权贵沾上边。同窗们忌于刘斗所代表的势力。二是他刘天回长得丑!这一点毋庸置疑,且占主要原因。 这倒也好,本来沈黛就懒洋洋的,伸不出手,抬不起腿,没力气招呼不相干的人。他同样十分享受刘斗的生活。 人和人就是那么奇怪,总是坐井观天地羡慕他人的人生。困于孤石宫没有一个朋友的刘斗,想要话本里那样传奇的人生。总是惹来别有用心之人伤害他的沈黛,想要的是尊贵身份带来的没有臭鱼烂虾打扰的人生。两个人一个是天,一个是地,阴差阳错地交换了身体,竟然全都适应得不错,且自得其乐。 可惜这样的日子随时会因为曹云的归来而转变回来。不过不要紧。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个白帝城的少主应该已经被牢牢攥在手心。 毕竟—— 他们是一起吃人的交情。 少主人满脑子还都是和沈黛共榻。 只是在曹云回来之前,一定要在所有人包括刘斗的心里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象——沈黛和刘斗是一伙儿的。表面上,是刘斗用身份扶照沈黛,而沈黛是用身体获得保护。而实质是,沈黛牢牢把握着刘斗的身和心。这个傻傻呆呆的刘斗根本没发现,他沈黛和那些仆妇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沈黛对着忘乎所以的刘斗无声笑,思考着该怎么让所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想法花火一闪而过,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清朗的嗓音道:“远山,我脚底心痒。你帮我脱靴,挠一挠。” 刘斗推开人群,小跑着走过来。 沈黛试着抬了一下脚,腿好沉,抬不起来,“把我脚抬起来。” 刘斗抱起沈黛的腿, 沈黛道:“架在肩膀上。” 刘斗就把沈黛的脚放到肩膀上,脱靴,挠脚底心。 刘斗小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黛目光疏离,笑意浅浅,“告诉他们,你沈黛是有主儿的。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欺负本少主的人。你不喜欢吗?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 刘斗没回答,但低头时眼底闪烁的光芒说明了一切。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句:“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的人有了。过午不食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指望他们就成。日后我们有口福了。” 哈哈哈哈—— 满堂大笑。 对于这种市井的俗口浑话,刘斗只是一脸迷茫地把头转来转去,“他们什么意思?” 沈黛手指头一勾,让刘斗附耳过来。 沈黛微喘气地说:“别放在心上。意思就是你把我□□了。” 刘斗突然脸一红,茫然眨巴几下眼睛,突然扑向那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学子。沈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手背托着下巴,目光悠然投向刘斗,嘴角浅浅勾起笑。 大概是因为明是假,下意识觉得不用对现在的人生负责,又大概是因为急于在沈黛面前展现真心,这个懦弱腼腆的白帝城少主人和他人打成一团,扯头发、拉衣冠、咬脖子,玩得不亦乐乎。 一声来自教习的呵斥声后,打架的两个人各自往旁边一扑。刘斗斜躺在地上,束起的头发披散下来,衣襟被扯下来挂在手臂上,露出雪白纤细的圆肩,胸口因剧烈喘息而起伏不停。 教习略感尴尬地说:“还都是小孩子,尽喜欢胡闹。让摇光星君见笑了。” 沈黛的笑僵在脸上,转头,看到身姿挺拔的温朔站外讲堂外头。他黑袍洁净,满脸倦容,看起来刚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他漆黑的眼眸依然深沉如海,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躺在地上衣襟敞开的刘斗。 这才过了多久就回来了? 他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全都听到了看到了? 沈黛暗自想。 真是—— 太好了。
第083章 四恶道:畜生(十三) 温朔朝刚才说话的教习微微点头,道:“麻烦了。可否容我在内旁听?” 即将讲授星学的教习略显局促地说:“自然可以。只是摇光星君见多识广,恐要见笑了。请自便。” 刘斗已经自己站起来,拉平裸、露一整只圆肩的衣襟,慢吞吞踱步回位子。刘斗忐忑地瞄温朔几眼,然后,一边坐回蒲团,一边向沈黛挤眉弄眼。他收拾起矮桌旁边的位置,将笔墨纸砚拢在自己身前。他有一种极强的预感,温朔会坐在他身边。 沈黛也有这样的预感。他没看刘斗和温朔,垂下目光,盯住自己矮桌前什么也没有的一方地方。没一会儿,他感觉到一阵微风轻轻掀动衣摆,身旁有人落座,瞥头,惊讶地盯着跪膝而坐的温朔。 温朔问:“夫子可有为你择字?” 沈黛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温朔问的是刘斗的字,回想曲夫子的话,只能遵从音同而不知是哪两个字地回答:“天回。” 温朔“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温——摇——”沈黛犹豫着要怎么称呼温朔。 温朔仿佛能直接猜出沈黛的心思,柔声道:“不必勉强,我们还不是师徒。称呼我藏弓便好。” 沈黛觉得,面对不熟悉的人,温朔永远这般有礼,却也给人一种近在眼前远在云端的距离感。沈黛也有样学样地“嗯”了一声,直接掠过了称呼这个问题。沈黛问温朔:“天回是什么意思?” 温朔道:“受限于个人的经历和悟性,每个人对于词句的理解都不一样。如果你想知道‘天回’究竟何意,最好问给你取字的夫子。不要怕夫子会嫌学生麻烦,懂得问问题的学生一直受老师的偏爱。” 沈黛心中嘀嘀咕咕:“这人在说什么?” 温朔道:“我能告诉你我的想法。听到‘天回’二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太白所作的《长门怨》中开头两句——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这位大诗人曾在蜀地游历。你的夫子或许有这方面的考量。” 沈黛再次暗中嘀咕:“还是陆教习好。” 沈黛问:“那星君听到‘远山黛’又想到什么?” 其实,沈黛根本不在乎刘斗取名“天回”的原因,他那样问只是为了抛出后面的问题。他想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远山黛”是什么意思。 温朔目光扫过来,幽幽问:“你是在替远山问吧?” 沈黛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要让温朔琢磨不透,让他自我发挥想象,想象沈远山和刘天回的关系。沈黛期盼能在温朔脸上看到惊讶错愕甚至是伤心难过的表情。 可温朔偏偏没有,眼沉如海,面如雕塑。 沈黛紧紧盯着温朔的脸,眼见着温朔两片薄唇上下分开马上要吐出第一个字,可就这在这个时候,讲授星学的教习清了清嗓子,宣布开始第二堂课。温朔又把嘴唇贴上,将身体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盯着前方,一副煞有兴致的样子。 这是个书呆子! 在沈黛和温朔身后,一个一直竖起耳朵悄悄听他二人说话的学子实在按耐不住满肚子要显摆学识的蛔虫,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沈黛的肩膀。沈黛回头,用戒备的目光盯着陌生学子。 学子压低声音说:“你真不知道‘远山黛’是什么意思?就是妇人的一种眉形。两头弯中间细,远远望去像是烟雾缭绕的山峦轮廓,很是秀美,如天上的蛾眉月。” 妇人的眉形—— 沈黛心底泛起一阵厌恶。可远山是他自己取的,怨不得任何一个人,一想到这一点,就更让沈黛生气。或许这就叫吃了没文化的亏。 教习假意咳嗽了几声,点拨说闲话的学子不要在贵客面前丢了了了书院治学严格的名声。接着,教习开始了有关占星的授课。 沈黛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这个教习根本不说人话。即使涉及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和事物,也皆是以星学中的专有术语代指它们,且默认底下的学子全都知道这些术语,根本不加以任何解释。 整堂课下来,沈黛觉得自己只迷迷糊糊弄明白其中一点——月亮在星学里不叫月亮,而叫太阴。但即使是这一点他也不太确定自己猜对了没有。沈黛一再压抑向温朔请教的念头,生怕自己说多了露馅。他发现,看起来学问很好的温朔听了教习的话也是频频蹙眉,温朔肯定也没全都听明白。 星学之后,又有一刻钟的小憩。 温朔问沈黛:“刚才教习所授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沈黛不想露馅,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想问的。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何温朔会说‘夫子偏爱善于提问的学生’,要是一个问题也提不出来,就证明这个学生根本是什么也没弄明白。 温朔站起身来,在沈黛的注视下跪坐在刘斗面前,和刘斗说起了话。刘斗一个劲点头。沈黛竖起耳朵,偷听了几句。温朔在给刘斗讲解刚才的星学。沈黛撇撇嘴,暗骂问温朔小看人。他为什么料定沈黛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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