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见,但沈黛感觉有无形的暗色的光从温朔身体刺出来,就像是一双柔软的手捏着细针在温朔的皮肤上扎入、刺出、拉扯、打结。光想一想,在人的身体上刺绣,肯定是一件很疼的事情。 沈黛的心脏怦怦跳,心底的情绪一旦燎原,他眼中的世界渐渐有了色彩。他终于发现,温朔身体里正射出无数道金光,好像有金色的蚂蚁——不,金色的字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爬。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撕咬在蠕动,形成枷锁,困住了温朔。 沈黛的虎口也烫起来,这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就发作一下,像是有人用最小的烧红的烙铁烙。但这点疼和身上的伤比起来,立刻就被沈黛忽略了。 温朔慢慢坐下,折起双腿,一手压着剑,一手搭在膝盖上,始终低着头,小心藏着他的情绪和感受,轻轻说:“别怕。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沈黛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有种感觉,温朔正在对抗这东西,他正在受这个东西的折磨。他看到温朔喉结在滚,他看到他渐渐握紧拳头,身体在微微颤抖,下巴的汗水一滴滴淌落,顺着脖子钻入衣襟。 沈黛一直让自己维持在清醒的状态下。 一来,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安全。 二来—— 他想看清楚温朔,想弄明白温朔到底在经历什么。 没过多久,沈黛就觉得肚子饿,一场恶战似乎让他消耗更大,而吞了第一只虺妖竟然一点都没有饱腹的感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饿得抓耳挠腮,心里痒痒难耐,必须马上找些东西吃。 沈黛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第二只虺妖的尸块。 他心中一动。 温朔身上的咒枷一点点褪去。他缓缓睁开眼睛,将目光投于前方几丈远。温朔看到一个浑身浴血的雪白少年趴在地上,拼命把腥臭异常、血肉模糊、连筋带骨的肉块塞进嘴里。少年只是进行几次简单的咀嚼,就迫不及待咽下去。 沈黛似乎察觉了温朔的目光,似猛虎扑食后警觉地转过头,他的嘴角挂着一圈血,像是戏台上被人取笑的丑角。 温朔想,不管何时看,这个少年总是状如饿鬼。 沈黛的眼睛一触温朔的黑眸,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羞愧,害怕被温朔看到这样狼狈不堪、诡异血腥的一幕。沈黛吐出嘴里的肉,坐下来,把身体缩成一个球,又是胆怯又是挑衅地把目光从抬起的臂膀间投向温朔。 沈黛看到温朔慢慢走了过来。温朔皮肤上的金光越来越淡。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来。温朔褪下外袍,蹲下来,披在沈黛身上,用袖子在沈黛脖子上系了个结,将沈黛卷在湿漉漉的温暖的袍子下。 沈黛愣愣地问:“吃那些东西——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温朔柔声道:“质本如此,为何自愧?秉自天性,承于自然。” 沈黛不作声。 温朔想了想,说:“我不觉得你恶心。你记住,莲花也是从淤泥里长出来的,可它一样是高洁之花。” 沈黛一愣,忽然觉得心头一热,可又不想被温朔看出来他的窘迫,转而问:“那些就是你所说的虺妖吗?” 温朔点头,说:“虺妖强大。你能想到叫我来,这样很好。” 没错,以沈黛的力量对抗第一只虺妖已是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温朔,他已经成了第二只虺妖的腹中之物。那五道符咒里,他最喜欢的就是那道“风”咒。 沈黛又问:“为何是两只妖一起出现。” 温朔道:“虺妖常常成双成对出现。是母子,也是夫妻。雌虺比雄虺更强大,寿命也更长。雌虺会从所产蛋卵中择出最强壮的雄虺抚育长大。雄虺成年后,□□一次,雌虺就会把雄虺的身体吃掉,只留下魂魄。雄虺会抢夺一切活物的身体,包括人的。自此之后,雄虺就会成为雌虺在这世间的眼睛,直到雄虺灵力枯竭,再一次往复。” 沈黛皱眉,“母和子结为夫妻?好恶心。” “未开灵智的兽类不存伦理纲常。”温朔顿了顿,“在一些人眼里,一个人被任何邪物夺舍成功,就仿佛是突然得到神仙的青睐,被赐予了神力,他们称之为降神。这个苏府里怕是有人和虺妖合谋,主动献祭活人。你知道是谁吗?” 沈黛愣了一下,犹犹豫豫说:“苏大掌柜。他——他已经死了。” “没有其他人吗?”温朔的黑眸垂下来。 沈黛微微低头,摇了摇头,“没有。” 温朔没有问苏大掌柜是怎么死的。 他没有问。 他或许疏忽了。 又或许—— 他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又故意不问。 温朔身上的咒枷已经几不可见,他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 沈黛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扯着温朔的衣角,问:“又要走了吗?” 温朔垂眸看沈黛,“抱歉,我要即刻赶去白帝城。不能为你疗伤。你——” 温朔没有说下去,他的黑眸忽然瞪得浑圆,显然是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中。他盯着沈黛手背的某一处,一动不动,像是被法术定住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温朔身上的咒枷最后亮了一次,像是灯笼被吹灭后卷进风里的火星子,微弱、渺小、虚弱,转瞬就被黑夜所吞没。 而沈黛的手背上有萤萤一点,也在发亮发烫。 温朔身上闪一下。 沈黛身上闪一下。 犹如星河两岸遥遥相望的参商二星。 又犹如一对子母虫,母虫在呼唤子虫。 沈黛的手把温朔的衣袍紧紧捏在手里,随后,无力地滑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温朔的手抓了上去。
第070章 四恶道:饿鬼(十四) 沈黛的手滑下。温朔的手抬起来。一瞬间,沈黛的手腕被温朔抓住,四根手指并拢搭在小臂外侧,拇指压在脉搏处,正一点点用力,忘了克制力度地要将沈黛的骨头捏断。 沈黛抬头,看见温朔漆黑如星的眼睛里掀起情绪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他,令他窒息,将看似沉静的他一点点撕碎。 沈黛问:“不走了?” 温朔似是艰难启口,嗓音比平日里还要沉,他不知压抑了什么样强烈的情绪,慢慢说:“走。带你一起。” 沈黛问:“去白帝城吗?” 温朔道:“我想带你回鸡鸣山。它在金陵城附近。是我住的地方。我可以教你识字,背书。好吗?” “不去。我想上学堂。不想做你的仆人。”沈黛把手粗鲁地从温朔手中抽出来,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发现温朔的目光一时半刻也不离开他,就冷冷地问,“怎么,你要看我洗澡?” 温朔干干脆脆说:“想。” 不要脸! 沈黛“哼”了一声,“那温公子请便。”他解开系在脖子上的袖子,温朔的外袍顺着小腿肚滑到地上。 温朔说:“你转过来,让我看你腹上的伤疤。” 沈黛一愣,转过来,用食指搓着自己小腹上一条蛇形疤痕,狐疑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伤疤?”紧接着,他明白了,“哦,上次受伤,你给我换过衣衫,被你看光了。温朔,我好看吗?”沈黛话中充斥饱胀的挑逗意味,脸色却格外漠然,任凭温朔审视自己赤/身/裸/体。 温朔问:“你可知这道伤疤的来历?” 沈黛道:“不是胎记。阿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是没有的,后来自己慢慢长出来。不疼。可能是上辈子哪个杀千刀的害我。害我变得难看。可别让我遇上他,否则,十倍百倍千倍还给他。” 温朔愣了一下。当年了了书院中朱衣公子飞出的一剑刺在狐狸腹部,隔了这许多年,在温朔身上隐隐作痛。 沈黛慢慢走近温朔,用手指擦着小腹上的伤疤,在离温朔不足半尺远的位置站定,仰头,与他四目相对。沈黛挑起一个狎昵的笑容,把手掌搭在温朔硬邦邦的胸口,轻轻推了他一把,问:“你要摸摸吗?” 温朔的手抬起来,真就尝试碰了沈黛一下。沈黛没想到温朔脸皮这么厚,本来是想戏弄他一下的,现在倒是自己被吓住,不自觉紧绷身体。沈黛压抑躲避的想法。温朔没有触碰小腹上的疤痕,而是擦过沈黛身上的每一处新伤。 温朔说:“你被人刺伤了,十二道伤口,都很深。你的体质特殊,不会致命,却会疼。你洗去身上的血渍吧。” 沈黛突然变脸,“那烦请温公子闭眼。” 沈黛跳进冰冷的阴池——那里的泉水没有被虺妖的血水污染。他趁在水里把自己身上的血污和汁液洗干净的时机,思考着怎么瞒过温朔,把苏愈从虺妖这件事中择出去。 苏愈无疑是知道苏家向虺妖献祭的事,他配合苏大掌柜以降神护佑苏家。苏愈要杀沈黛也没错,否则就不会给沈黛戴上银铃铛。一件事对沈黛有利,他绝不会心慈手软。但一件害人的事并不能为他带来好处,他就选择不做。沈黛希望苏愈好好活着,替他照顾沈夫人。 温朔走到泉边,单膝跪地,一只手掌没入泉水中。沈黛警觉地打量着温朔的一举一动。以温朔手掌为扇心,水面一圈圈向外泛起涟漪,光束从他掌下射出来,无数条小纺锤形的光鱼游到沈黛身边,它们围着沈黛转圈。 沈黛感觉一股暖流从脚底心灌入,澎湃激流奔腾向四肢百骸。他就像是脱水之人喝饱水,干枯之尸饮够血。沈黛的伤口迅速长出肉芽填满血窟窿,身体在顷刻间恢复。 温朔这是用自己的修为在给他疗伤? 要不要这么良善无私! 你不是急着赶往白帝城吗! 温朔把手伸出水面,抬起头,他的脸又苍白虚弱几分,没有站起来,直接朝沈黛伸出手,微微笑道:“上来。” 沈黛说:“我的衣服在院子外。你去帮我拿来。” 温朔站起来,真就走到院外,把沈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压在双臂间带了回来。沈黛从阴泉走出来。温朔的手指抬了抬,一阵风包裹沈黛的身体,水渍立刻蒸干。 还在看! 温朔被沈黛瞪了一眼,终于把头朝旁边一瞥、 沈黛穿好衣袍,把温朔借给他的外袍抱在胸前,对温朔说:“我洗干净还你。你在这里住上一夜。” 温朔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轻声说了个“好”字。 沈黛才不想给温朔洗衣服,他想留温朔制住苏愈。 沈黛和温朔肩并肩往沈夫人的院子走。整个过程,沈黛总是逮到温朔用余光悄悄打量他。按理说,修道的人都是清心寡欲,怎么这个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中毒那么深? 在进院门前,沈黛见时机成熟,就直接把想法说出来:“温公子,你是个大人物吧?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你能答应我吗?” 温朔说:“叫师兄。” 沈黛声情并茂地喊了声:“师兄”。 “远山,以后,你可以对任何人说,你是我温朔的——”温朔斟酌字句,最终说出了“朋友”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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