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嗬”一声,站起身来,连连摇头,感慨:“根本是两个性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你放心,纵使你捅出天大的窟窿,我和师兄、师妹能帮你撑住的就必然会撑住。出门在外,别怕,别怂,别躲,记住,你是道盟之首、金陵谢氏、魏国公主罩的人。” 沈黛不为所动,神色厌厌道:“知道了。” 温朔道:“谢渊,我答应安乐公的事已经做到。他现在应该会乐意见你了。” 谢渊的脸更肃一分,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个老匹夫精得很,可到底有托付道盟之事。我们现在就去会会他。” 谢渊看向沈黛:“要去见见世面吗?” 沈黛吃不准他们在盘算什么,不想牵涉入什么未知的危险的事,因此不作声。 温朔柔声问:“想去吗?我们在,不会有人伤害你。” 沈黛一下子安心了点。他觉得自己的手正在触碰那高高的云,那是曾经高不可攀的缥缈之物,而今,他只要微微踮起脚,就会有人把它送到手里。 沈黛思考了一番,终是向自己心底的野心屈服,朗声道:“嗯。我想去。”
第072章 四恶道:畜生(二) 谢渊嘴角噙着浅笑,眨了眨迷雾茫茫的桃花眼,又慎重地问了温朔一次:“师兄,确定要让小家伙掺和进来?” 温朔道:“如他所愿。” 谢渊双掌举到耳边,极快地拍了几下手掌。掌声传出去,七个身着同样鸦色长袍袍角绣苗条青色飞燕的青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们悄无声息地跪在谢渊身前,一个个低头听命。 谢渊慵懒地道:“更衣。” 谢渊抬起双臂,鸦袍青年迅速站起来,脚步轻盈地穿插来到他身后。谢渊的目光与沈黛撞上,又露出那种琢磨不透的笑容。 谢渊道:“只我们四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谢渊,叫师兄朔朔。在外人面前,我是乌衣营的谢王爷,他是诸星盟的摇光星君。你以后就会明白,见安乐公这样的俗人,穿对衣服很重要。他们喜欢以貌取人。” 沈黛尚陷在“在外人面前”这五个字的余波摆荡中。 言下之意—— 他们把他当成自己人? 他不信。 鸦色青年分别捏兰花指起式施术,从虚空之中变出冠、甲、带之类的东西。沈黛这才发现这些“青年”根本是穿男装的女子。她们比寻常女子高挑强壮,每一个只是略施粉黛,显得剑眉星目、英气十足。 谢渊的冠是无瑕的玉冠,雪一样白。甲是薄鳞甲,在连接处刻有头发丝一样细的燕子纹。带是赤红的绫带,间错缀有颗颗浑圆的珍珠。 其他的东西还算穿戴方便,唯有赤绫带需要编入谢渊发束。 一个皮肤白皙的仕女嘴里咬住赤绫带,富有光泽的发带在她没有涂口脂的唇上勒出深深的一道沟壑。她的手指灵巧编织着,仿佛已经做了千百次一般地熟练,她飞快将明珠赤绫与谢渊的乌发融合在一起,真正意义上讲究到头发丝。 在鸦袍侍女的巧手下,沈黛看着谢渊变了个样子。虽然那斑斓的色彩在他眼底褪成深浅不一的黑、深灰、淡灰和白,它们相互勾连层层晕染,透出强烈的厚重感与压迫感。 明明是一样的人,沈黛却觉得谢渊看起来更高大了。如果不是谢渊嘴角噙着的笑,沈黛都觉得眼前是个很正经很强大的人。或许这就是谢渊口中的“穿对衣服”。 相比之下—— 温朔只是静立在一旁,同样的衣饰、同样一柄剑和同样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臭脸。沈黛算是看出来了。在这个人世间,温朔或许是个“大人物”,但他绝对很穷。至少和谢渊比起来,出身肯定差了一大截,没有富家子弟的那些臭毛病。 两个人等谢渊“梳妆”完毕。 七个侍女纷纷抽下束住头发的发带,微微甩动头部,抖下如瀑布般黑亮的及腰长发。她们恭顺地低头,头发一绺绺挂在脸旁,瞬间模糊了姣好的容颜。 侍女们原地转了一个圈,鸦色长袍瞬间变成轻盈飘逸的宫裙。六个侍女手流苏坠地的羊角宫灯,分立于谢渊两侧,充当仪仗。领头的一个侍女怀抱一柄插入雕刻精美剑鞘的剑,静侍于英姿挺拔的主人身边。 谢渊弹了弹袖子,说:“朔朔,你走前面,我跟着。” 温朔朝沈黛伸来手,“那个地方人多。我牵着你。” 又是那套骗小孩的说辞。 沈黛直接无视温朔,朝谢渊伸手,勾起一个微笑,问:“谢王爷,你不牵我的手吗?” 温朔愣了一下。 而谢渊浑身上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十分不合身份地、十分不雅地、像螃蟹一样地横跳着溜走,连连摇头吸冷气说:“不敢、不敢!借我十个胆子都不敢!家有悍妻,派有悍兄!姓谢的一辈子被姓温的压制,苦透苦透!” “好吧——”沈黛本来想抓个富贵逼人的倚靠,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把手往温朔手心一塞,神情冷漠地说,“便宜你了。” 温朔嘴角浮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哭笑不得的笑。 温朔的这个笑被谢渊捕捉到。谢渊先是装模作样虚握拳头,放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喘不过气,捶胸顿足打嗝说,“天道在上,小师妹真是留了一手神来之笔。小家伙,你的性子真是太——”他故意顿一顿,待沈黛和温朔的目光都被吸引在他身上,才闲闲接下去,“真是太能治住朔朔了!” 谢渊说完一句话立刻溜了。整个过程中,七个侍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仿佛主人家的私事和她们并没有关系。她们快步追上谢渊,不急不缓将他圈在中心,像是抬着一顶看不见的轿。 温朔牵着沈黛的手前往白帝城城主安乐公刘节的孤石宫。 孤石宫在一汪无边无际的翠绿湖水之上。人可以通过一条可供十辆马车齐头并行的狭长甬道进入宫殿。从天上往下看,宫室更像是独立于世的一方孤岛。 孤石宫中,沈黛觉得巨大的门背后还有更高更的大门,高墙后头还是更高的高墙,他以为眼前的房子已经够大了,下一刻,跨过一个及腰的门槛,更大的房子像是山一样耸立在他面前。 这座巨大的行宫里流动着各种行色匆匆的人。人这般多,却很少有人说话。他们全都低着头,各管各的事,不会轻易打量经过身边的客人。沈黛觉得,在训仆人这一点上,谢王爷的侍女和他们很是相似,全都对主人殷勤备至,对其他人冷漠至极。 沈黛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没完没了要去“更里边”通传的仆人的阻拦声。他们往往前一遭刚走,后一遭又来上前阻拦。 谢渊身边持剑的侍女很是干脆,总是嗓音波澜不惊地重复一句话:“王爷不喜欢等人。”然后,她抱着剑为谢渊闯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带领众人一路往里面闯。 谢渊用欣赏的目光扫视着这座豪华至极的宫阙,语气里不甚在意地闲聊:“刘氏祖上被司马氏请到东都洛阳,赐宅邸。司马问刘,思蜀否,刘答,乐不思蜀。刘祖因此受封安乐公。这个封号对刘氏子孙根本就是一种耻辱。可现在看来,一代代安乐公乐得闭着眼睛吃屎,真是安逸至极。钱都没用在养兵上,全都用来盖行宫了。” 温朔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安乐公乐不思蜀。两个人都是隐忍至极的人物,只是一个复国了,一个没有。” 谢渊道:“梅林的墙比这里足足矮上一半。嗯,刘祖说的,洛阳好到能够让他忘却蜀地的华宫。现在见了这个孤石宫,我倒是好奇,花冠之都的洛阳是个什么样子。朔朔的家里是个什么样子。” 温朔淡淡扫一眼四周,“差不多大。这里的建筑大多采自深山巨木。木匠手艺精湛,追求美观多于实用。温氏喜欢用石头,火烧不起来,易守难攻。” 谢渊“嘶”一声,给口腔灌一口气,“哎哎,我可没说我现在就要打进洛阳。我可不是试探你家的情况。” 温朔神色如常道:“我没这么想。而且,乌衣营想要进入洛阳至少还有三五年。其前提是,你能稳步推进伏牛山山麓的那条战线。” 谢渊一听到这话,眉头立刻拧成两条山,仿佛想到了一件头痛至极的事,“眼看已经入秋,再过两三月,就是第二个冬天了。要是大雪再封一次路,又要冻死好些人。男边的汉子就是有这么个毛病,受不了冻。去年大雪封山就是个教训,差点引发哗变。” 温朔黑眸沉沉,“大雪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乌衣营被挡在伏牛山外,耽搁在那里,无法一鼓作气向西挺进。洛阳背后最大的势力是蜀地的安乐公。刘氏与山阴方氏本就有姻亲,他们太了解对方了。” 沈黛一路听来听得懵懵懂懂,听下去,就生出一股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自卑感,他们说的话,他只能明白一小半,就好像每一个字他都能认得,拼成句子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事实上,他连一个字都不认得。而且,温朔很久都没有向他解释他们说的话,仿佛已经把他忘了,抓着他的手,却又将他晾在一旁。 “所以——你们担心这个安乐公和什么洛阳的联合起来,一起打谢渊——我是说谢王爷。”沈黛不想被人排斥在外,绞尽脑汁冒出这么一句话。 沈黛黑眸往下一打,简短地说:“不是。” 沈黛不甘心又窘迫地耷拉下脑袋。 谢渊一掌拍在沈黛背后,“黛黛,别丧气啊,你已经很聪明了,真的。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我和你都只说对了一半。你要试着多了解一下我们的师兄。他这个人多思多虑,比较死板,是一个字都不许错的。” 温朔道:“安乐公蛰伏几代,是不会轻易站出来给龙门军去当什么争天下的先锋的。去岁那场大雪止住了乌衣营行军,龙门军曾派出使臣接触过安乐公,表明有连横合纵之心。当时安乐公拒绝了。” 沈黛讷讷问:“那还有什么担心的?” 温朔没有立刻回答,待路过身旁的仆从远去,他才道:“结盟并不是唯一能驱使蜀兵的办法。去岁送来的是婚书,今年大雪,送来该是几万名龙门军将士了。” 谢渊看沈黛还有些懵,打了个响指,吸引沈黛的注视,“求合作不行,就直接大军压过来,打到他们怕,打到他们臣服,打到白帝城破,打到受俘的蜀军编入龙门军帐下。” 温朔道:“金陵城有种游戏叫兽棋,很有意思,以后有机会,我教你。游戏规则就是大的吃小的。乌衣营是象,龙门军是狮子。象群和狮群在小河边谁也打不过谁。冬天,小河结冰了。象群没办法踏冰过河,只能在岸上观望。狮群转头把后方的虎群吃了,来年开春,等小河的冰化了,等着象群的就是猛狮和无数虎崽子。明白了吗?” 谢渊道:“虎崽子再弱,也有咬人脖子的习惯。让安乐公防备着,别一口气就被山阴方家吞下去连骨头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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