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贤乡至白帝城,沈黛一路见闻超过他迄今为止所知的一切。但他只能说出“人多、物多、房子多”这样的话。一味被温朔当成小孩子教导,沈黛很是不服气,非要挑出温朔话里的毛病。 温朔磨刀霍霍一段日子,好不容易才挑出一个错,颇为得意地道:“白帝城根本不在峨眉山。为什么要叫它峨眉涧?可见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是对的。” 温朔闻言一笑,耐心给沈黛解惑:“你很聪明,说到了最关键处。‘峨眉涧’的确是个误称。当年,有位太白诗仙(对不起,李太白)误入白帝山附近。他见赤甲、白临两峰壮阔,雪浪江奔腾入天,便以为自己到了蜀中明秀峨眉山,遂写下‘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好句。后人明知这句诗有误,可因写得太好,也就将错就错。也许正因为错,白帝城才别有不同。” 沈黛细品这些话,得出一个结论:“所以,人只要足够强大,不管事实如何,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就算是错了,也有人捧着你,上赶着帮你说好话。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个道理?” 一时间,温朔黑眸染上阴霾。 温朔想起了很多年前与父亲争论过的“对与错,正与邪”。到最后,他们谁也没能谁说服谁。父亲的“死”让一切戛然而止在那里。他有时会觉得,父亲永远停驻在陈旧的岁月里,就像是俯视山川,俯视河流,俯视一切众生般,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目光注视他孤独前行。 温朔说:“以我所见所闻所想,应当告诉你世事并非如此。可我不愿看到困住我的东西也同样困住你。一个人想要的东西越纯粹,也就越快乐。你只要记住你娘的话,做个有骨有肉,悲喜自持的人。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沈黛轻轻“切”了一声,嘴角上翘,狐狸眼睛璀璀发光,盯住温朔,“要是按我娘的话去做,只寻活得痛快,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杀了你,破除你我之间的约定,让你别管着我。” 温朔微笑道:“那你得更加努力一些。天底下能杀我的人——不多。” “自大!”见温朔不生气,沈黛就有种一个人唱戏的感觉,顿时觉得没意思! 温朔朝沈黛伸来手,温柔道:“远山,这里人多,别走丢了,把手给我。” 沈黛愤愤不平又抵抗不过地把手塞进温朔手中。 温朔牵着沈黛走进了了书院西院的大门。 一进雅致的书院,沈黛就能看见两片竹林,夹着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一袭清风袭来,万条竹叶卷动,送来阵阵朗诵之声。按理说,从竹贤乡来的沈黛见腻了竹子,可徒然一见书院的竹林,却还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这里的林子看似随意植下,却又自然而疏旷。 这片竹林修得格外好。 往内走没多久,一个身着短打的小书童跑过来,询问客找谁。 温朔道:“找你们曹先生。我昨夜已经传书于她。我叫温藏弓,他叫沈远山。” 小书童点着头,让两人稍待,自己转身,跑着往书院深处钻。 温朔并不等小书童通报,拉着沈黛熟门熟路地往书院偏后的院子走。这个过程,温朔还是牵着沈黛。书院里的人肯定是不多的。沈黛试着抽了几次手,都没有把手抽出来。可见,温朔说的怕他走丢是别有用心。 小书童气折而复返,跑得气喘吁吁,他侧过身体,抬起手臂,指着后边的屋子说:“贵客,我们先生跑了。” 跑了? 这是什么情节发展? 沈黛偷偷去瞄温朔的神色。 温朔也明显愣了一下,半是疑惑半是难以置信地重复那两个字:“跑了?” 小书童上气不接下气道:“是啊。我一说贵客的名字,先生的脸就噌地一下变得不对劲。我再一提这位小公子的名字。先生抄起剑,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我在后面拼命喊,她理也不理。” 温朔问:“小师妹——她什么话也没留下?” 小书童摇头像是摇拨浪鼓,“一句话都没留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曹先生她撞上鬼了。” 温朔哀怨地、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沈黛闭上一只眼,看戏般睨着温朔,问,“她是不是欠你钱了?还欠了很多?”他顿一顿,语气不咸不淡说,“足见你这个人是多么讨厌。现在怎么办?陪我等到天黑吗?” 温朔道:“我给小师妹留封信。” 又写信? 你托孤吗? 话说和你相处的有活人吗? 温朔又道:“我要先去行宫见安乐公,告诉他虺妖已除。余下的,就等谢渊来。等事情办完,我陪你在这里等上两天。小师妹总不能一辈子躲着我不见。” 安乐公? 沈黛心中浮起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 对方是谁他也不是特别好奇,也就没有特意“请教”温朔。 温朔像是会读心术一样解释:“就是白帝城城主刘节,司马家曾封其祖为安乐公。” 温朔还是拽着沈黛的手,自说自话地要拉沈黛走,“去见了城主再回来。” 两人还未转身,那个小书童的下巴就突然掉下来,抬起手臂,用手指头戳着两人的脑袋。沈黛顺着小书童手指的方向转身,抬头,才发现小书童指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头顶的那片天。 小书童用颤抖的声音道:“佛祖降临了!” 只见瓦蓝瓦蓝的天际飘着洁白无瑕如棉絮一般大片的云。层层云朵之后,露出一片金色的霞光,光中隐隐有威严的人像从远至今踏云而来。 此情此景,庙里贴画活了,真就像是神仙降临! 沈黛感觉自己被温朔抓住的手挤压了一下。沈黛乜斜温朔,眼见着温朔一瞥到天上的金光身体猛地一滞。温朔僵硬地转过身,低下头,背对那片万丈金光,渐渐地、慢慢地——他的拳头硬了。 “哐”一声沉甸甸地响,一尊金灿灿的庞然巨物砸在温朔眼前半尺远的地方,砸得地砖都裂了,大地都随之颤动。 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沈黛仿佛看到了温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再看那庞然巨物,那不是金装的佛祖,而是一座纯金打造的温朔人像——用料纯粹,铸造精美,和真人一样高一样瘦,神态称得上惟妙惟肖,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两个温朔之间唯一的不同是金像手上握着一支笔,脚下卧着盘腿而眠的狐狸,狐狸头上顶着个圆滚滚的果子,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水果。 金子“温朔”和真正的温朔大眼瞪小眼。 温朔咬牙切齿道:“一个跑得快。一个来得快。” 嗯,谁来了? 沈黛正想转头去看金子后面的人,只听一个郎朗的声音喊:“朔朔!人在哪里?快让我瞧瞧小朋友!” 沈黛的头才转了一半,身子前面什么东西黑咕隆咚地晃一晃。沈黛他被人一把抱住,对方死命捏他的脸,还用鼻子嗅他,“嗯嗯,味道不太像,但朔朔说是肯定是。黛黛,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黛想起夜里从温朔窗户里飞出来的纸鸢。 所以那两只形状怪异的“鸟”就带来这么个玩样儿? 温朔道:“他叫谢渊,是我师弟,也是金陵城的主人——乌衣营的王爷。你就叫他——嗯——谢渊吧。” “谢王爷?”沈黛琢磨这些身份的重量,很严肃地盯着温朔,问“他是金陵城的主人?那师兄你在他下面吗?” “你这话说的,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呐?被缺心眼听见我死定了。”谢渊清了清嗓子,站起来,朝沈黛摆了摆手指,故作严肃地道,“非也非也。金陵城——我的。我谢渊——命不好,是师兄的狗腿子。” 温朔用手抚眉骨,手一抬,指了指金塑像,无奈而哭笑不得地问:“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谢渊“嘿嘿”一笑,道:“小师妹托我打造一座人像作为西院的镇院之宝。我心里很清楚,她就是想坑我一笔。我大气,直接给她来一座纯金的。我想书院的学子寒窗苦读不易,得送他们一个好兆头,这兆头还得体现我们道盟的特别之处,就想到了‘魁星点斗’的典故。” 温朔眉头紧皱,更加无奈地道:“我是问——为什么塑成我的样子?” 谢渊道:“这不废话吗?金陵台的魁星阁现在是谁在坐镇?我们金陵谢氏捧一个摇光星君容易吗?我不塑成你的样子,我塑个鬼啊?再说了,就算我想塑成我的样子,这里是白帝城,安乐公一看‘好么谢氏是想把蜀地也吞了’,合作的事更加没戏!这不还得是你——咱们的道盟执剑人——朔朔!” 温朔竖起手掌,做伏低状,“好,随便你。” “黛黛!”谢渊再次朝沈黛扑上来。 沈黛以手掌撑在谢渊脸上,将他撑开一段距离,“谢王爷是吧?我和你不熟,不许这么叫我。” 谢渊桃花眼眯起来,嘴角勾着灿烂的笑,“别叫谢王爷。生分。叫——”谢渊声调扬起来,眸光闪烁地看了一眼温朔,嬉笑着停止在那里。 温朔有些紧张地盯着谢渊。 “叫叔叔——” “谢渊!” 沈黛流下一滴冷汗,他觉得这个谢渊脸皮厚得和城墙一样,但碍于他“金陵之主”的身份,又见他出手就是一座等高的金像,沈黛没有把心中的不满过多地流露出来,他淡淡喊了一声:“叔叔。” 谢渊摸着沈黛的头发,自顾自言:“很好。这样一来,某人的辈分也就矮我一头了。我谢渊终于站起来了。”他说完这些,转头打量四周一番,问,“怎么不见小师妹?她终于决定和小林子私奔了?” 温朔道:“大概因为他的事。怕我怪她,我一到这里,就不见了。” 他—— 是谁? 沈黛琢磨这个“他”,然后,他看到温朔和谢渊的目光都移到他身上,这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自己。 他和这个曹先生——不,和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关联? 怎么就他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他? 是在谋划什么坏吗? 谢渊又捏了把沈黛的脸颊肉,“你要留在这里念书?” 沈黛点头。 谢渊嘻嘻笑道:“念什么书?别努力了,来金陵,叔叔养你,一辈子。” 温朔怒吼一声:“谢渊!闭嘴!” 谢渊随即收起不正经的笑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沈黛,严肃道:“我是说真的,要不要跟我们回金陵城?我和朔朔有很多无奈,不能随时离开金陵来这里看你。小师妹自那件事后,也是放任自己随心所欲的性子,恐怕是照看不了你多少日子。” 这个时候,温朔把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投在沈黛脸上,仿佛也渴望知道他的答案。 沈黛神色如常,“不,我要留在白帝城。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不相干的人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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