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盒子,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 沈黛盯住温朔的眼睛,并不准备因为刚才的小插曲而放过他,“星君,你说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难弄明白吗?邻居、朋友、同窗、兄弟、父子、仇敌、夫妻……星君肯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星君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却故意隐瞒与沈远山的关系。难不成,沈远山比星君的身世还重要?” 温朔道:“不是所有的关系都以血缘为羁绊,而每一段因因缘际会而缔结的关系又涉及双方的感受。我回答你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了解他是如何想的。在他心里,我是何人,是怎样一个人,是他的什么人。我不知道。” 这个温朔就是这副德行,总是把简简单单的事往复杂难以理解的上面结识。他明明可以用三言两语应付沈黛,就算是以沉默应付,沈黛也无可奈何。可温朔偏偏很认真地在解释他和沈黛的关系。虽然沈黛仍是觉得温朔是在把话往虚了扯,可心里隐隐有觉,温朔心中是真是这样想的。但沈黛也差距了,温朔刻意回避了后面那个“沈远山比星君的身世还重要”的问题。 他心里有鬼啊! 沈黛并不气馁,迅速总结了上两个问题失败的原因,得出想要把真相套出来,就必须一次只问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不能是泛泛而问,必须明确指向一件事。最好只有“是与不是”这两个答案,让温朔避无可避,没办法以虚应实。不能超过三个问题,否则白帝城的少主总是围绕一个不知名的小公子问问题也会显得很奇怪。会露馅的! 沈黛道:“星君说得很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听母亲说过,沈远山是星君的一位故人之子。是吗?” 温朔道:“不是。我说的是故人。” 沈黛愣了一下。 没错,温朔当日的确只说了“故人”二字,后面的小尾巴是谢渊添上去的。沈黛当时没多想,只以为是温朔性子慢,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而谢渊性子急,一时嘴快就替温朔说了。 自从从镜子里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沈黛就产生了自己不是自己的荒唐想法。而温朔刚才的话已经印证了这一点。一旦顺着这条路回溯,真相的碎片就从过去一段段时光浮现,串联成完整的一条线。 曾经,因为沈黛对一些事物的无知,他很难分清楚,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这使得他在重要的事上总是后知后觉。 譬如当日温朔用符咒给他造梦,他就听温朔提过一句“缚魂之术”和“小师妹”。他当时根本听不懂温朔在说什么,下意识就忽略了这样关键的细节。 又譬如曹云把他的魂抽出来,说要去找什么蜘蛛精抽丝,重新帮他把魂绑回去。他还是没能将温朔口中的‘缚魂之术’和曹云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 直到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产生了疑惑,鬼鬼祟祟在这里套温朔的话,才证实了自己的这个猜测。然后,思绪在过去与现在的时光间跳来跳去,终于明白了曾经不能明白的事情。 缚魂之术就是把一个人的魂魄绑缚在肉躯上。可以是一个人的魂绑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就属于这类移魂绑缚。他不是沈黛。他是某个早就死透了的人。那个人是温朔认识的极为珍视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沈黛已经得到了他最想知道的答案。旁的,他觉得凭着白帝城少主和温朔这样浅浅一层关系,很难再深入下去。一下把问题问完的话,大概会把温朔吓得有所警觉,很难再撬出一个字。反正日子还长,慢慢来。 可到底有多珍视啊—— 沈黛真的好想知道。 知道了,才能加以利用,把控那个不作死的度。 沈黛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像刚知道温朔对他有所隐瞒那时候生气了。毕竟,他虽然不喜欢被人当成替代品。可不管是那个人,还是自己,说到底都是同一个人。谁又会跟自己过不去呐? 沈黛想借刘斗了解那位故人的过去,却不想让温朔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只享受故人带来的权利,而不履行故人要行的义务,这才是他沈黛想要的。唯一不同的是,他会提醒自己,不要被温朔的伪装所蒙蔽。温朔对沈黛好,是因为温朔想对故人好。温朔没有真心。他也没有。 在沈黛思绪不断发散出去的时候,温朔已经虚握拳头,撑住他的太阳穴,闭目养起了神。他虽然疲惫至极,却没有出声催促沈黛离开。 沈黛已经发现,问这种“是与不是”的问题也有明显的短处,虽然温朔老实,不怕他说谎,但他因沉默寡言的性子使然,很难把问题自然而然展开往深里说。如果想知道更多,他还得调整问的方法。 沈黛装作不经意地感慨一声:“沈远山瞧着也不大啊。这个年岁就和星君是故人的情谊。不是很奇怪吗?” 温朔道,“嗯,我和他有很深的渊源。他刚到舞勺之年(出自《礼记》,13至15岁),是还小。应该才行了次冠之礼。嗯——不知道他行了没有。”他突然睁眼,没有把手放下来,就这样把黑眸转过来,眼底闪烁着,与沈黛四目交错,“沈黛的名字是我取的。” 沈黛尽量绷住表情,嘴角还是不受控地往下撇了撇,像个瘪嘴小老头。 他就是知道! 就知道这么讨厌的名字就是这么讨厌的人取的! 温朔继续道:“远山的母亲曾被一只蜘蛛精所掳,关在伏牛山的一个山洞中。我的两位师弟和你们的曹先生救了她。她觉得这个孩子和我们鬼宿有缘,就想让我们商量一个名字。那时候,我们刚好行至魏地。我见到魏地山河壮丽,远望山雾为黛青色,就取了一个‘黛’字。不过,远山好像不喜欢这个名字。” 沈黛声调上扬地“哼哼”了几声,越哼越大声,越哼越不嫌事大。 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不喜欢? 那根本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啊! 温朔道:“他叫自己沈远山。远山黛——不是误打误撞,是他心有所感。真是很有读书天分的孩子。虽然仲尼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但我真心希望他不拘泥于此,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踏在巍峨山顶,不视自己为沧海一粟。” 沈黛声调下抑地“哼哼”了几声,越哼越小声,越哼越安人息事。 原来—— 他的名字还可以这样解释。 而且,这些人竟然救过他阿娘! 温朔维持着那个撑头的动作,却没有把眼睛闭上,就那样盯着沈黛的眼睛。沈黛再次和他对视,这一次,他从温朔的目光中竟然读出了一种期待的意味。 沈黛悟了过来。 话不多的温朔难得将沈黛的名字展开了说,是因为上午他曾问过温朔,何为远山黛,这算是温朔的回答,而温朔又认为“刘天回”是替“沈远山”问的,温朔自己不好意思告诉沈黛本人,想让自己的学生转述? 好累! 和这样自尊心极强放不下架子肚子里又有九曲十八弯肠子的人说话真他妈累! 凡事都要靠自己领悟! 我要是个白痴,我就不领悟你又怎么办! 突然间,沈黛感觉心底那个有关于到底有多珍惜的问题又自己长脚爬了出来,那脚上竖起一根根毛,挠得沈黛心痒难耐。 到底有多珍视啊—— 沈黛真的很想知道。 知道了,他好像就能餍足了一样。 沈黛又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经过一番无畏的挣扎,他终于开口:“星君,你很喜欢沈远山吗?” 温朔撑脑袋的手动了动,使得桌案也动了动,“啪”一声,琴式木盒倒了下来。沈黛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木盒与针盒还有一处不同。那一只针盒是用钉子固定盖子和盒底,打开它,需要像折扇一样扭开。而这个木盒是盒子与盖子分离的,和普通盒子一样。 盒子倒下来,从里边滚出一只空了的蝉壳,就滚在沈黛眼底下。 温朔迅速闭上眼睛。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若非沈黛死死盯着他瞧,一定就要被他蒙混过关了。沈黛甚至怀疑,温朔就是通过闭目来掩盖此时的真实情绪波动。 良久,温朔道:“喜欢是虚无缥缈之物。” 沈黛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星君,你是在回避我的问题。你在害怕什么?喜欢有很多种啊。同窗之间的喜欢,师徒之间的喜欢。兄弟之间的喜欢。如果你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告诉,我很喜欢沈远山。” 沈黛垂眸,盯着那颗蝉壳,目光闪烁如波光。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个画面——自己替苏大公子粘蝉。他撞上温朔的胸膛。死掉了的蝉落了一地。温朔替他捡死蝉。 沈黛道:“你说喜欢是虚无缥缈之物。可我觉得不是这样。风也是无形之物,但它吹到其他东西上就有了它的形状。风吹动柳叶,就是柔软的波浪状。风灌进衣裳,会把衣袖震荡得鼓鼓囊囊。风过能留痕,为什么喜欢不可以?” 沈黛觉得自己又问错了问题。这样说,又会让温朔有含糊不清糊弄的机会。沈黛立刻道:“那我换个说法吧。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和沈远山遇上了一个没办法战胜的敌人。你愿意为了保护沈远山去死吗?” 温朔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手臂伸过来,捻起蝉壳,把它重新放回古琴盒中。他盖上盖子,把木盒子在手中把玩了一阵,抬眸,黑眸愈发深郁,盯着沈黛的眼睛,冷淡却又磕磕绊绊地说,“可以。” 沈黛愣住。 温朔道:“天回,时辰不早了。到我榻上睡一会儿。” “啊?你要我在这里睡啊?”沈黛声音发颤地问。 温朔一边用手指按着眉心,一边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今早就要开始晒书仪式。做我的帮手,好吗?” “你怎么不找你那位故人?” “他那个年纪的人都比较贪睡。” 沈黛嘶哑咧嘴,戴上一张不情不愿的冰冷面具,缓缓地点了点头。 “星君,你偏心——”
第085章 四恶道:畜生(十五) 沈黛觉得自己的腿刚爬上床榻,脸颊方沾到枕头,眼皮才阖上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间,书院钟楼里的大钟就被哪个拎不清的浑人撞响了。沈黛被吓了一跳,身子打挺,从床榻上滚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住上半身,眨巴眼睛问:“怎么了?怎么了?什么时辰了?” 隔着半间屋子,温朔坐在书案边,握拳撑额头,他没有睁开眼睛,嗓音酥松道:“打过梆子了,刚过卯时。” 卯时—— 已经到卯时了? 竟然只有卯时! 书院不是规定学子每日辰时起身、辰时一刻去大讲堂听课吗? 卯时天都没亮全,这是准备不读圣贤书了,改行去捉鬼吗? 温朔明明闭着眼,却仿佛能猜透沈黛在心里抱怨着什么,缓缓道:“今日是书祭第一日,做的事比之往日多上四件。往后八日,日日这个时辰起。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是为了劝导学子珍惜时光,把握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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