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妈托住但虹瘦弱的肩胛骨,哽咽地应了一声“诶”,搂紧她。 洞外火色飘曳,光芒跳跃。 此生,心字成灰。 记忆如流水,倾泻而出。 泡沫飞溅,狭窄的城池、渺小的躯体容纳不下记忆的饱满,秋池水涨,西窗烛灭。 失去母亲的小孩要怎么在冰窟般的明府生存下去? 撑不下去的时候,但虹总会想象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和那位姐姐的模样。 府君冷眼旁观她和弟弟的每一次争夺,就像看着两只蟋蟀在方寸之地互相撕咬,却不知道赢了有什么用,输了又会真的失去什么。 弟弟的呲牙咧嘴、每一次挑衅,但虹都不为所动。 她看着弟弟和父亲的一双人影,就像看着书本画卷里的虚无人物。这种眼神多次引起父亲的不快,这意味着弟弟的无数次胜利,但她不在乎。 姐姐……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她又是为什么被抛弃呢? 但虹闭着眼睛,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写一个“臻”字,那是她无意中得知的姐姐的名字,姐姐会在哪里,她是不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再无目的地争来抢去? 所以……但虹合起双掌,向着传说中矩海眠仙洲的方向许愿——请让我也被抛弃吧,然后离开这里,去见娘,也去见姐姐。 瞳孔如涟漪溃散,但虹仿佛看到了姐姐朦朦胧胧的影子。 她终于想起来了,封住记忆的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个人,而是……姐姐。 是计臻。 但虹的记忆也经由梭子,流到甘蕲的脑海里。 他平静地接受着一切,接受着但虹记忆里计臻和越汲和和美美的影子,接受他父母已成灰烬的过往。 甘蕲屏气凝神,他在寻找计臻封存但虹记忆的原因。 王灼拖着两个人,冒出了水面——他没找到荆苔。 楼致翩然而下,瞥过王灼拖上来的两个人,是闾家父子,像是被泡了很久,脸色白得可怕,王灼看楼致表情不对:“怎么了?” 楼致冷冷道:“你徒弟真是好大的胆子。” 但虹躺在荣妈怀里,已经气绝。 朦胧的微光中,她的身形慢慢模糊、慢慢氤氲,像白烟一样消失于无形,最后,荣妈手里只剩一块巴掌大小的、深红色带着白痕的不规则石头。 荣妈愣怔地看着,手掌不停颤抖。 楼致走来,道:“但府君的记忆是计姑娘封住的。” “是她封的?”王灼一愣,旋即意识到郜听想要但虹记忆的举动得到了解释,但虹的记忆中是存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紧接着,王灼就看到甘蕲抓着一把还流着血的梭子奔过来。 “你要去找计姑娘前身的尸体。”楼致道,眯起眼睛,“我果然没想错,三十多年前,和现在,都是人石之阵,对吗?” 甘蕲默认,没说一句话,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什么是人石?”王灼讶然。 楼致觑着悲痛不已的荣妈,用扇骨分别拍了拍闾濡和闾义果干瘪的脸颊道,道:“昧洞典籍有记,人本为石,历天地劫,处阴阳炉,经地动、天火、人灾、疾疫。” 他说得慢悠悠的,看着火苗卷上炉形山壁,看着众多鱼石在水深火热中放弃挣扎。 王灼每听一个字,心就往下沉一寸。 全都对上了。 荆苔睁开眼,然后立即呛了一口水,打了个寒颤。 所见之处都是一片深蓝幽昧,他意识到自己在水中,金丹自发形成了一方灵罩保护着他。 荆苔尝试着划了划水,观察四周,猜测自己也许被泡在薤水之中,脑中依稀还有那尊珊瑚的轮廓。 他游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一个庞大的乌黑色阴影出现在荆苔的视线之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荆苔略一打量,总觉得有些眼熟,直到他看到那一方红色的尖顶,反应过来,这就是浔洲。 浔洲果然又重新沉入了水底。 这才没过多久,就全数被藻荇占领,轻柔的叶片如幽灵舞蹈,厚厚的水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侥幸逃过的几丝结成蛛网似的光斑,像是给藻荇框了一幅戏台。 波光粼粼,仿佛将千万年的大地变迁、沧海桑田,都凝固在这小小一隅。 荆苔停留在浔洲几尺开外,注视它如同注视坟墓,想起在那个梦境里,计臻和越汲曾经用一桌佳肴款待自己和甘蕲,也记得甘蕲和他父母一样喜欢蜜汁的味道,还记得那蜜汁带着一股竹叶的清香。 除此之外,那只木船、那个简陋的渡口和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也历历在目。 红顶亭子的残骸依然还在,可写着“甘棠亭”的匾额和一树白花却已经消失了。 荆苔看着在水中安眠的浔洲,一时觉得它自成一个不可触碰的世界,难以狠心打破其平静。 忽然,水再次波荡起来。 人影路过荆苔的时候,好像用手眷念地碰了碰他的衣袍。 “当归!”荆苔想喊,但声音出口只是一串泡泡而已。 甘蕲如离弦之箭,身后拖着长长的水痕,就像那昙花一现的翅膀,泡泡在荆苔的指尖破灭,甘蕲手中梭子突然抽长、变得无比庞大和强势,给荆苔一种长过浔洲的错觉。 甘蕲双眸通红,用执刀的姿势,握住梭子直直斩下。 浪涛翻滚,他看起来高大如神,可视万物如灰尘。 荆苔霎时被水波狠狠拍开数十尺,他一急,浮休剑撑着水劲,终究也只能迟缓地穿梭过去。 为时已迟。 甘蕲已经把浔洲一整个斩为两截,所有的巨响在水中都只有形而无声,仿佛在水底掀起风暴,旋转的水流好似能吞没一切、撕碎一切。 荆苔仍然察觉了甘蕲身上的血腥味。 浮休剑也被推回,荆苔把剑扎进湿润的水底,硬撑着抬起头、再张开眼睛,金丹罩摇摇欲坠,最终碎如粉末,外衣被水刃割得粉碎,也如水草摇晃,一瞬之间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了。 ——你要干什么?! 荆苔在心里怒吼,水浪杂乱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着,好像突然失明。 稍稍平稳,荆苔便拼命地游过去,劈开的岛屿之间,是甘蕲亲手毁掉的父母留存之所。 荆苔不停地推开碎石、浮木,无比紧张而担忧地寻找着甘蕲的影子。 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崽子——荆苔呛了好几口水,浑身针扎般疼痛,心头更是烧着一丛热火,他发觉自己好像一直都没看清楚甘蕲在想什么。
第98章 凭兰桡(四) 水草、浮空的泡沫、不规则的粼光,都在有规律地小幅度移动,回来一点,又升高一点,某种古老的舞蹈形式在这里无限地、长久地重复下去,永不会停止。 就像逃走的总要回来,离去的总会重逢。 荆苔拨开重重波浪,避开残垣和腐木,终于找到了甘蕲。 甘蕲正愣愣地对着一块石头发呆,越靠近他,那股血腥味就越浓。 甘棠亭泰山压顶,像是要给丹炉合上盖子,而甘蕲这颗即将投炉焚烧的石头犹然不觉,视线牢牢地锁在石头上,仿佛一切动荡都与他毫无关系,略有些宽大的外袍散开,金光四溢。 荆苔急得要死,一剑刺出,浮休与亭子来了个对冲,震荡之下,甘棠亭霎时四分五裂,水流把呆怔的甘蕲推到荆苔怀中。 少年愣愣地抬头,神情有一瞬间恍惚。 荆苔瞪他一眼,一只手抓住回游而来的浮休,另一只手用臂弯卡住甘蕲,防止他再做些什么荆苔意想不到的事,便把一切丢之脑后,奋力地向水面游去。 水的波荡迢迢而没有尽头,天光云影也醉酒般摇摇晃晃,呓语不断。 甘蕲握紧手里的石头,专注地看着荆苔的下颌骨,水流温暖,人也温暖。 荆苔抱着他,穿过水面的那一刹那,就像忽然找回了大地的呼吸和声音,甘蕲紧紧搂着荆苔,不知何处而来的忧患感笼住了他的心。 荆苔喘口气,把甘蕲放在湿润的泥土上,扭头一看,横玉峰火光冲天,把浓云照得黑黑红红,着实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甘蕲坐在地上,抬头盯着荆苔的墨绿色衣服看,突然问:“小师叔的这件衣服是?” 荆苔啪啪地拍着外袍,墨绿色的,像是镀了一层银光,披着月光似的:“师尊送我的,说是能隔水,你问这个——” 他忽然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太可能,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这是计臻姑娘织的……” “苔奁。”甘蕲说。 怎么可能? 荆苔傻了,这身衣服他穿了许多年,出发去劬冢的前一天,师尊将这件衣服随意地扔给他,叫他天天穿着,荆苔不明所以,师尊眨眨眼睛:“信我的,是好东西。” 甘蕲隐秘地有点高兴,一匹苔奁,一匹藻鉴,两件衣服并驾齐驱,真是有缘。 荆苔回过神,一边蹲坐下来,搓灵火给俩人烘头发、给甘蕲烘衣服,一边怒道:“还没说你,刚刚是去作什么死?” 甘蕲沉默片刻,道:“我好像见到了她。” 荆苔的手一顿,讶然:“什么?” “但虹的记忆,是她封住的,因为但虹知道她原身的尸骨藏在哪里,原本应当杀了才够万无一失,只是她不愿无辜人枉死。”甘蕲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哽,盯着荆苔指尖的灵火和自己手里的、如冰块一般剔透的石头,他把石头展示给荆苔看。 在水里视线受阻,荆苔只能看见甘蕲捧着一块石头,却看不清那石头是什么模样,如今他看了个清楚,却惊诧得睁大了眼睛。 这块石头也是巴掌大小,竟然是透蓝色,纯粹而美丽,能轻而易举地融进天空和大海的交界处,或者是山间树林在天穹处微微勾出的一轮山岚。 其中漂浮着数条白色细纹,稀释过的云似的。 荆苔细细看去,忽然觉得那蓝色中仿佛容纳着一整个海洋,而风暴正在酝酿和堆积。 “这是她的尸骨。”甘蕲托起石头,向着火焰横飞的燕泥七峰,闭上一只眼睛,仿佛正在透过大海观察另一个火光翻滚的世界。 这个她、先前的她、甘蕲口中所有的她,都指向同一个人,他的来处——计臻。 石头里的浪头温柔倾斜,如睡在摇篮里,好眠。 甘蕲的嘴角泛起笑纹:“这里面的确……盛着大海。” 荣妈的双手捂着但虹的石头,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王灼想安慰她,却只是叹出一口长气,玉珑摸索着走过去,挨着荣妈坐了下来。 楼致看着这幅场景,忽然道:“如今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浇灭这场火。” 王灼挑起眉毛,楼致没看他:“想来,你那徒弟也是去找这个法子了。” “当归他……不是去找计臻姑娘和小苔了么?”王灼疑道,“你刚刚说,什么可以浇灭这场火。”
188 首页 上一页 91 92 93 94 95 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