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自己在昧洞二十余年的冰雪般的少年时间。 如果可以选的话,大概他也会喜欢那些平淡的、普通的生活,就像一碗没有加盐和调料的面汤,然而他又想,尝过味道的人,或许也已经回不去了。 楼致得出结论。 其实他所喜爱、所期望的,都是梦里的一首歌,过于温暖、美好,但依然虚幻得不可思议。 昧洞培养出来的弟子,都是弃生命不顾只为朝闻道的疯子。 作为其中一员,楼致学着做疯子、也天生是疯子。 计臻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眸如古井,深沉而干涸,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想起她的爱人和孩子。 “小公子。”计臻沉声,“好好记下来,这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 楼致兢兢业业,但发现即使他不能看懂阵纹和谣曲中的含义,它们依然如见故人似的打了个招呼,顺手拈来。 这就像他驾船行在一条短而湍急的河里,本以为终点不远。突然一尾刀斧般的大鱼横空出世,矜傲地瞥愣成木雕的人类一眼,甩尾而去,不管它的出现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在意的事情。 而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水沫复归沉眠,他才发现那鱼在土地上开辟了一条航道,水正瀑布般涌进去——在他人生的河道上,这是一条崭新的方向。 楼致的精神高度集中,被人为地碾成只有一根头发丝的粗细,底下是熊熊火焰,而他——楼致,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在悬崖试探。他以扇为梭,灵线一开始只能勉强跟着锡碧的节奏,但没过多久,他的速度渐渐提快,很快就赶上了锡碧,再后来,利落地超过她,迫不及待地逃出了织女的大网。 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 返自然。 锡碧看着这位拥有惊人天赋的孩子,无奈地停下手。 计臻也看清楚了年轻男人易如反掌地学会了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阵法,忍不住道:“天才……” “哗——” 锡碧说话了,计臻一愣,因为师尊似乎并没有因为楼致的“天才”和困局的得解感到任何一丝的快乐,她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不,是命运。” 是命运把他指向这里。 火苗蹿到了山头,灼热的气息黏糊得像浆糊,凶狠地压下来,眼球、血脉、灵骨都仿佛要爆了。 千鱼疯狂地闪烁,在光晕里不断摆动尾巴,企图逃离,比万千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尖锐的叫声在炉肚里来回穿梭,撞壁嗡嗡地响,便是声声加叠,掠过耳朵直冲灵魂。 灵魂被囚在金色大钟里,在杵的大力撞击下劈成万丝,人力不可胜数。 荣妈已经受不住,嘴唇干裂,脸颊下瘪,随便一动,皮肤碎屑就纷扬而下。眼眶处一阵剧痛,像葡萄被倏然捏破,烛火被吹灭,视线霎时天黑——那样的痛楚,她竟然没有叫出声。 黏糊、腥热的液体随脸部轮廓滑下,在皱纹里积累、凝固。 她摸索着握紧手里的石头,慢慢地把自己蜷成一团,整个过程中,身躯依然抽搐不停。 手里的石头忽然晕起一层水光,扩大,柔柔地笼着她。 荣妈的颤抖没有立刻停止下来,她握紧石头,下意识用干瘪的眼睛看向石头,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明,她仿佛想要叫什么,然而却没能真的说出话来。 ——她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位很重要的人也说不定。 石头上出现了连串的、结网的裂纹,像一尊刚刚出炉的冰裂纹瓷器,连声音也像。 代乐游没好到哪里去,原本一双清丽水灵的眸子晦暗无光,被刺激得滚滚落泪。 胸腔被压得死死的,几乎窒息,就像被压进岩浆之中,溺水感和炙烤感同时袭来,动弹不得,明知道吸的下一口气也许就会杀死自己,却又知道若吸不到气,依然也会在瞬息间死去。 她抱住父亲的躯体,咬牙闭上眼睛,浑身骨头都被烧得冒气,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父亲不知何时醒来,反抓紧她,代乐游一惊,本能地要睁眼,然而一双大手捂着她的眼睛,她嗅到焦炭的味道。 代乐游无声地叫了一声“爹”。 代攸忍受着灵骨烧灼之痛,他割破自己的后颈,吃力地笑道:“不……不要睁眼……” 泽火剑上的火在炉火面前没有丝毫能够抵抗的力量,剑火反而被火扑灭,压制得稳稳当当。 王灼托着楼致的身体,多次拭去楼致嘴角的血,然而只是徒劳无功,楼致像个无穷无尽的血窟,那血源源不断地从嘴角、眼角里流出来,根本止不住。 而楼致的面色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迅速灰白下去。 玉珑也被压制得眼前发黑,好不容易凑出个空探脉,楼致失去了对灵脉的掌控,手里的折扇虚虚地搭在王灼的腿上,残存的理智也被炸得全无。 “如何。”王灼的语调毫无起伏。 玉珑又探,那最不可能的事情却是唯一的真相,楼致这副躯体虚弱得就像是刚出生就会死,绝非长命百岁之象。这样的人去昧洞,焉知祸福——反正都活不长久,作为神的眼睛而死或是作为凡人而死,不知道楼致他更喜欢哪一个。 不过喜欢哪个都不重要了,无论当初是他亦或是旁人为他做的选择,如今结果已经注定,楼致过去是、现在是、未来将永远是——神的一只身外之眼。 如果闾濡还活着,或许会对此感到很熟悉。 因为楼致的身体状况与年幼的闾义果简直一模一样,但楼致无父无母,也没有可能走闾义果的老路。 “不可能……”玉珑惨白着脸,“他……本该……早已死去……” 王灼的眼皮狠狠一抽,完全不肯相信:“几息之前,他还活着!” 他耳中仿佛回响着楼致的咳嗽声。 那讨人嫌的郜听又笑了起来:“将死者总不肯认命,这样的戏码,我都要看腻了。” 禹域尊主、剑尊元镂玉曾说,执剑者亦有不可战胜之物。 水潭完全变红,转成岩浆,并逐渐升高,淹没那株赤红的珊瑚。 岩浆移动速度非常慢,呈现大理石般的纹路。 王灼横抱着楼致,拉上玉珑,踩着泽火摇摇晃晃地进了荣妈和代乐游他们所在的石窟,踉跄几步差点跪在地上。 长这么大,王灼第一次被逼到这样的绝境,他把楼致托付给玉珑,转身支剑抵挡滚烫的、甚至烧得发黑的气流。 泽火剑被烧得发黑,王灼的衣服下摆都被烧了个七七/八八。 岩浆上升得并不慢,很明显,岩浆会把整个炉肚全部填满,所有的人骨、鱼石都会融化在岩浆里。 横玉峰会成为一只罐汤小笼包,只待开一个口子,汤水便会爆出。 而他们——必死无疑。 玉珑紧张地注视王灼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求始神的施舍。 代乐游抱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荣妈握着石头,她们都没有松手。 就在这时,瞎眼的荣妈忽然耳朵一竖,笃定道:“有水声!” 水声? 炉顶突然一声爆响,如同矿洞爆炸,眼前霎时惨白,视线恢复之时,暗色的天光不甚明显地透进来。 王灼隐约看到师弟和徒弟的影子,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几十丈的冰瀑就从那个口子汹涌而下,发出比先前爆裂万倍的巨响。 王灼瞳孔皱缩,对危险的预知让他第一时间加强了屏障的密度,大吼:“捂耳!闭眼!趴下!” 岩浆与冰瀑的相遇,仿佛重演了楼致嘴里千万年前的创世过程,王灼头皮发麻。 全天下的云雾汇聚一堂,因地方不够,只得不断挤压自己,然后重叠。那是一个只有云雾的世界,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美、诡异的梦幻,人类的起源、世界的起源,或许就是这样的一种不可思议,或许是始神都没能看穿的未来。 这个世界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也同样致命。 王灼噗地吐出一口心头血,觉得自己胸前的骨头怕是都碎了,戳得心脏一边冒血一边绞痛,耳朵嗡嗡地响,脑子里像是有几根绷紧的弦,被人不加怜惜地大力拨动仍觉不够,于是残忍地拿出尖刀来回切割。 “趴下!!!”他咆哮,即使因为耳鸣而无法听到其余的任何声音。 王灼觉得自己要疯了。 “听……听我的……”剧烈的耳鸣声里,王灼仍然听到有人说话,而创世的重演还没有结束,过多挤压的云雾带来比万千山峰还要沉重的压迫。 楼致醒了,声如残烛。 玉珑慌里慌张地掏出丹药,甚至都没有辨别就一股脑塞进了楼致嘴里。 楼致咽下,虚软无力的手指勾了勾,折扇摇摇晃晃地飞出,又无力地坠地,楼致放弃了,用气声说:“割……割掉我的灵骨……” 玉珑没有反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楼致张不开眼睛:“割……割掉……” “听他的!”王灼没回头,打断楼致,话音颤抖不稳。 “师兄……” “听他的!!”这句更像是怒吼,像英雄死死缠斗、死不认输,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家人、朋友都成了死不瞑目的尸骨。 楼致笑了,又或者没有。 玉珑含泪,轻轻地把楼致的头别开,长剑化为匕首,她心脏狂跳,头一回手哆嗦得这样厉害,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一般。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手起刀落,楼致后颈猝然出现一道手指长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灵息温和地流动着。 “继……继续……”楼致用气声说,笑了一下。 玉珑一狠心,把楼致的灵骨一整个剜了出来,灵骨如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几个来回,依然纤尘不染。 楼致痛得疯狂抽搐,冷汗与热血缠在一块,一张巨大的阵图以楼致的灵骨为中心,瞬间蔓延出去,包裹住了所有的鱼石、柴火与生灵。 那是一张大得有些可怖的阵。 一张浸着三位昧洞弟子灵骨和鲜血的阵,依托于当世纯血大妖的妖身,是瑰丽而艳彩的青绿色。 卷轴立起来比天还要高,以无生纳有声,普天之下第一位织女穷尽毕生心血的创造物,是人石之阵唯一的生路——不要去想代价有多大。 “王灼,希望我们……还能重逢,就算互不相识也不要紧。” 楼致在烈焰中看到王灼模糊的脸庞,微笑着说。接着他仰头,像是要透过山峦、浓云、天穹,透过无垠土地和无限时间,直视神的眼睛—— 神啊……您可曾看到,肉身凡躯,也敢摄神事、动天道?
第102章 凭兰桡(八) 三炷香之前——就是在闾义果咬破父亲的喉咙、吮吸鲜血的时候,在楼致学会献祭灵骨的阵法之前——荆苔和甘蕲站在汹涌的波浪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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