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下意识地看下去,忽然心头一紧,水潭里有人影! 还很眼熟。 甘蕲疑道:“下面有东西?” 那人影一闪而过,现在又看不清了,荆苔的视线扫开:“大概是错觉。” 除此之外,荆苔还看到底层的石窟有几方与其他不同,一方是空的,另外六方不成鱼形,像碰上了什么劣等的匠人,刻成了四不像之作。 滑稽异常,眼睛不像眼睛、鳞片不像鳞片、鳍也不像鳍的。 荆苔没通气,很突兀地握剑飞了下去,甘蕲还在沉思,忽然身边刮起一阵风,荆苔已经出手了。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荆苔执剑跳下绝崖,猎猎翻飞的衣袍像绿色的蝴蝶翅膀。 荆苔自认为这一手突如其来,且自己剑道虽不够,但速度倒也不算拉垮,只要郜听迟疑了有半息,他就能打碎这个进度。 那空的石窟虽然没写名字,但归属者是谁不言而喻。 六方,任芷义、练元璇、由咏、卫慕山、乐曾、相敏才,那方空的更不用想,那个还未入阵的由子墨。 刚刚好好,不多不少。 但他的盘算还是落空了。 浮休剑指空窟的那一瞬间,有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蹿过来,前一息还在他身后,这一息就已经赶上他、然后越过他。 “哐”——郜听用两根指头挡住浮休,迸出金属一般的尖锐声响。 荆苔手一震,未愈合的虎口处伤口再次裂开,血黏糊得让人心生不妙。 他眼前晃了一下。 速度太快,视线都晃成无数条万花色彩的线条,荆苔只看到郜听的两指上是一道花里胡哨的阵图——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把阵图绘成这个模样,不像阵,反而更像那些书画大家的花鸟图、山水图,线条流畅、细致、圆润,仿拟天地的图案都栩栩如生,如春风过寒冬大地,万物初醒。 浮休和两指的对峙还没有停下来,荆苔咬牙坚持,却也明白自己这个半吊子坚持不了太久。 郜听却是游刃有余,悠闲得让人牙根痒痒,笑说:“小荆大人眼力真好,和贵师尊不相上下。” “过誉。”荆苔冷笑,“比不上听官,眼疾手快,也执着非常。” 郜听闷闷笑着,很高兴的模样:“差不多,差不多。” 也不知道是说眼力还是说执着。 荆苔打不下去了,收剑,旋身将浮休踩在脚下。 郜听遂也收手,指尖阵图烟消云散,笑吟吟道:“小荆大人,算了吧。” “你既然专门空了位置出来。”荆苔怒极反笑,“人都还没有齐,怎么能算了。” “会来的。”郜听笑。 甘蕲手握梭子,眼神四处逡巡,没有多解释:“小师叔,找我娘。” 计臻? 计臻不是已经……? 荆苔随即明白过来,甘蕲所指的是……计臻最开始的那个身体。 计臻下山后,不知行了一个什么术法,竟将灵魂从自己的原身上跳出,跳到了明府大女儿身上。 之后,大女儿的肉身化横玉七峰,那么……计臻的原身却没有入水去。 一定,一定还在锦杼关。 梭子脱手而出,像鸽子一样围着鱼石窟上下翻飞,仿佛在一一检查。 石头于是明明灭灭,若把星河搬运过来,一条没有尽头的银河叠了又叠,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也不会比这个更加宏大美妙。 郜听打了个清脆的指响,千鱼窟中又一方洞窟打开——如同荆苔他们脚下这个——变成了一条通道。 过了不久,洞口露出王灼的衣角。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荆苔的吼声和郜听的咒术一同袭来:“退后!!!” 王灼本能地架起泽火剑,楼致的折扇也展了开。 然而那咒术选择了一个刁钻的角度,轻而易举地穿过王灼和楼致二人的阻隔,又猛地张大,像一张巨大手掌,抓住了昏迷中、口吐白沫的由子墨。 郜听一拍掌,由子墨已经躺在了郜听脚边,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玉珑抱了个空,差点没疯,当下不顾一切地奔出去,眼泪、尖叫一起崩出来,灵剑飞出立刻被吞没。 王灼和楼致把她护在身后。 郜听处之泰然,满意道:“这不就齐了么?” “郜听!!!”荆苔怒吼,浮休和泽火都飞了出来,带出两条刺目的光痕,一齐钉向郜听。 王灼也气得发懵,泽火剑上火息翻滚。 郜听单手撑起大阵抵挡,那阵纹崎岖若蛇,蜿蜒而行。 当下炸出一片波涛汹涌灵光,如同平地起罡风,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衣袍翻滚像立刻就要裂开,耳边全是尖刺的风声。 郜听于阵法如此娴熟,出手之前甚至不用思考——这连师尊都做不到——郜听到底是何许人也? “剑尊之徒果然不可小觑,不过,嘘——”郜听缓缓道,“不要坏我好事。” 泽火浮休被轻轻四两拨千斤地轻轻弹开。 荆苔愕然,踉跄后退。 王灼向下倒,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王灼一回头,是楼致,刚被激出了血,嘴角还有血丝。 与此同时,看不清郜听掐了一个什么模样的手诀,水潭突然开始沸腾、翻滚,如同风飐中不断抖动的漆灯明焰。 蒸汽似白纱堆叠,忽然变得铺天盖地,浓烈得看不清对面的事物,连影子都好像被吞没了,只靠近,就被烤得皮肤通红,仿佛他们足下所立是风暴中无可自控的一叶白舟。 水花一下扬得非常高,厚如叠巘,莫得其崖,不知所穷。 荆苔举剑只挡了稍息,就被这番大浪压到水下去,仿佛以肉身与石崖相击,荆苔浑身剧痛,仿佛骨头都碎成无数截。 水冰凉刺骨,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潭寒泉。 碎镜般的水面中,那株无名的大珊瑚也被切成无数碎片,依然美丽得不可方物。 数不胜数的鱼石争先闪烁,甘蕲灵敏地攀着岩石,一路躲开蒸汽,轻巧地落到了王灼的那方洞窟,对王灼道:“师尊。” 王灼心里闪过甘蕲一路而来的身姿,仿佛变得轻灵了许多,他匆匆点头,心里记挂着荆苔,持剑跳了下去。 但虹靠在山壁上,恍恍惚惚,朦胧中似乎看见有人立在自己身前。 她抬头,少年的眉眼很像计臻,但虹不由晃了一下神,然后才看到甘蕲手里的梭子。 “但姨。”甘蕲这样称呼。 但虹微微地点了一下下巴,甘蕲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封住你记忆的,不是那个人?” “怎么可能?”但虹下意识反驳。 甘蕲举起梭子,异常冷静。 他的影子投在山壁上,邪气逼人,如魑魅魍魉一般,举手投足之间,反而是那大妖的姿态更多一点。 楼致一直关注着他,用扇骨抵住梭子,皱眉:“你要做甚?” 甘蕲不答,加重力气。 “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但虹知道这把梭子是利器,但丝毫没放在心上,浑身颤抖起来,追问,“什么叫,不是那个人?那还能是谁?!” “你指计臻姑娘?”楼致突然道,稳稳地阻着梭子,“你确定?” “不确定。”甘蕲说,很平静地低头注视但虹的眼睛,“但这把梭子斩下去,记忆就会流出来。” “不行!”楼致怒道,“你说得轻巧!她也许会死!!” “我要赌。“甘蕲很认真地说,然后问但虹,“你赌不赌?” 楼致和甘蕲互相怼着那个劲,谁也不肯退步,俩人不相上下,互相都动不了。 但虹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轻说:“我赌。”
第97章 凭兰桡(三) 楼致一顿,半晌涩声道:“你不记得我先前说的——” “我记得。”但虹打断他,呼呼吐出一口长气,“但我还是想赌。” 她挥手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笑着与甘蕲对视,显得有些迷离,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抚摸什么:“你长得同臻姐姐并不太像,我都没认出来。” 甘蕲动动嘴唇:“……决定了吗?” “决定了。”但虹轻轻说,她温柔地牵起甘蕲握着梭子的手,环顾四周,“即便不能去到矩海,也请,好好安顿我的身体、我的……石头。” 甘蕲闭上眼睛,但虹的手掌温暖,让他想起母亲,他缓缓送出。 千鱼颤抖不竭,好像同时游动了起来,晃出残影,“嗡嗡”地响彻云霄,碎石轱辘滚下,仿佛短线的泪珠子。 郜听的身影早已不见,他消失的地方被火舌舔了个干干净净。 那株赤色珊瑚红得与火焰融为一体,又或者它原本就是从中长出来的——没有人知道。 楼致阻挡不得,心头一急,咽喉腥甜,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他没有伸手去擦,脸色铁青,只能瞧见梭子轻而易举地钉入了但虹的心口,像开启了一扇隐藏已久的门,囚禁着一抹遗失的、褪色的笑容。 刹那间,但虹的身躯摇摇晃晃,像极了一位水墨人物,只是画卷已经落入水中,墨迹从纸上浮起来,缩小成发丝一样的形状,随波流散,缓慢地消失在天地的颜色中。 身侧一个人形阴影,蹒跚着不断扩大。 楼致下意识扭头,荣妈木着脸,哑巴了一般,张着嘴,却又说不出半个字。 但虹微微侧头,眼神已经失焦了,瞳孔不断溃散,突然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像以前那样唤道:“……荣妈……” 甘蕲一手滚烫的血,甚至能感受到但虹扑通扑通的心脏,那颗心经历了一段急骤的跳动后、慢慢地减慢了速度,就像拖长步子的老人,也许下一刻就会停下脚步。 荣妈像被人敲碎了两次,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和能力了。 她木然地想——这是她的……两个孩子…… 都没了。 “请问……她出生在哪里。”甘蕲说,“这是她托我问的。” 但虹也很高兴地掀起疲惫的眼皮,想要听一听。 荣妈僵硬得如同一尊人俑,不见半分血色,像最后再笑一次,但又笑不出来,不知在对谁说话:“……为什么不自己来问我……我明明见到了你……” “她说自己早就死了。” “是一幢小楼,一个雨天。”荣妈神经质地掐着手,“那天,我见到了雾气中的彩虹,听到……” “铃铛的声音。是么?”甘蕲幽幽说,“后来的许多年,她都会梦到那幢楼、那个雨天和那个铃铛。” 荣妈的眼泪唰地滚落:“我找了好多年啊……真的——真的好多年。” “荣妈。我信。”但虹吃力地说,笑了一下,“我若是见到她,会告诉她的,你真的找了她很多年,从来、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荣妈兀自流着眼泪。 但虹好像正在陷入一个深邃、幽暗的梦境,望着荣妈,却又仿佛看不到她,身如纸片,滑落,忽然轻飘飘地叫了一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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