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扇动翅膀,简短道:“拔剑吧。” 荆苔一愣,这才醒神,忙把剑拔了,他刚一拔掉,甘蕲就抱着他飞快地飞了下去。姿态很完美,流水一样,就是太快了点,荆苔腹诽。 甘蕲把荆苔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的一块大石上,荆苔莫名觉得甘蕲看上去神色有些莫名着急,很快,他就明白这“急”从何而来。 如同来时那样突然,甘蕲的翅膀在一息间嗤然破散。 荆苔赶紧从石头跳下来接住了他。 甘蕲的脑袋软软地靠在荆苔的手臂上,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荆苔的手刚好摸到少年后脊背的衣服上,藻鉴布虽未焦黑,但也实实在在地破了两个大口子。 荆苔叹口气:“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礼物。” 甘蕲在荆苔的袖子上蹭了蹭脸,没有说话。 荆苔抱着甘蕲环视周遭,这里似乎是深埋地底或者山中的地洞,四周的土块都是红色的,时不时有烧灼的焦黑痕迹,往上看,依然是红土穹顶,一条深纵的沟痕垂直而下,依稀能见浮休剑痕,这条痕迹突兀地出现,看来他们是被阵法突然移过来的,眼下,阵法已成。 四周静谧非常,连风的流动声都没有。 一条矮矮小小的通道直通向外,红光闪烁。
第95章 凭兰桡(一) 荆苔原想缓上一会,甘蕲疲倦得抬不起眼皮,荆苔看看他,忽然一愣,道:“方才,你是不变大了一些。” “没有。”甘蕲即便累得熬睡过去,还是来了精神,坚决道。 荆苔狐疑,打量了一下甘蕲的手掌和胳膊——刚刚明明比这个大。 “算了。”荆苔叹口气,把甘蕲打横抱起来,“看看外面吧。” 察觉到甘蕲似乎要下来,荆苔捏捏甘蕲手肘:“别硬撑,等会你有力气缓过来了,又不是不让你自己走。” 甘蕲果然不再要下来,顺从地任荆苔抱着。 荆苔抱得不算吃力,甘蕲总归有些细瘦,养得不好,而且一身滚烫,埋着火似的,荆苔低头说:“山上的伙食还不错,也许你会喜欢。” “嗯。”甘蕲闷闷地应上一声,把脸埋在荆苔的颈窝。 “不舒服?” “一点点。”甘蕲说,“脑子里有很多声音,但我听不清……” “妖为天地生灵。”荆苔说,“你继承了一些妖族血脉,或许你对这世间的感知力都会比我们强。” “感知什么?”甘蕲难受得把脸埋得更深,荆苔的肩头坚硬凸起,像玉石砌成的小山。 荆苔一边走,一边说:“痛苦、快乐、平静、安宁、深邃、眼泪……什么都会有。” “那我不要了。” 荆苔笑了一声,脚步很稳:“上天给的东西,要也是要,不要也是要,决定不得。” 红光里,荆苔的背影摇摇曳曳,竟有些像火苗,而且是将熄未熄的火苗。甘蕲悄悄露出一只眼,把他们的影子一齐收入其中,荆苔的味道围绕着他。 “小师叔也有不想要的东西吗?” 荆苔“嗯”了一声:“有一些,但也丢不掉、让不出……嘶——当归,松点力气,快要掐死我了。” 甘蕲慌忙松手,但他已经无意中在荆苔脖子上留下了五道红红的抓痕,慌忙中瞟了一眼,接着很快别过头去。 “丑也是你抓的。”荆苔笑道。 荆苔没继续逗他了,继续往前走,就快走到拐角时,甘蕲才小声说:“不丑。” “诓我。”荆苔不信。 前面是最后一个拐角,那里的红光都快垒成一座坟。浮休剑带着土,悬在荆苔身侧,荆苔没有注意到土,反而是甘蕲看到了,想了又想,还是捏着袖子,啪啪地抹去了土屑,他用口型说:“你也很美。” 顿了一下,甘蕲心想,我会有一把同样美的剑,能和浮休并驾齐驱,也可以底气十足地站在荆苔身边,不用他保护,不用他垂怜。 自己会一次又一次地捞起他——无论他在哪片水域。 荆苔停在那团红光边,有些踌躇,这光看上去实在不是什么好光,红得太邪门了点。 甘蕲享受够了,说:“放我下来吧。” 荆苔怀疑地打量,道:“真的吗?” “这次没诓你。”甘蕲坚持,从荆苔怀里一跃而下。 荆苔回过神来,挑眉:“这次没?那刚刚说不丑,就是在诓我咯?” 甘蕲拍衣服的动作一滞,顿时语塞:“没有!” 荆苔双手抱臂,依然挑着眉。 甘蕲的耳朵尖略见微红,不知是不是被那红光照的,情急道:“不是!就是很好看!很美!很漂亮!” “我是说真的!” 荆苔一愣,伸手呼噜甘蕲的头:“知道啦——真是不服输。” 身侧浮休流云般悠闲刺出,辟开红光,斩出一条顺路。 荆苔引着甘蕲沿着空路往前走,一入红光,周遭就完全不可见了,视线所及都是完整的、浓烈的红色,无可避免,不可斩却。 甘蕲看着荆苔的背影,心头浮出几丝无可言说的感触来。 所以那个一直徘徊于心的疑虑从暗沉的心底张牙舞爪地浮起来,那是埋在甘蕲心底的一把刀子,他心硬,没有被割伤过,但那刀子并不会因此消失。 你没听叶丹雪说吗——要是你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死在他们父子手里,这些人还用死吗? 你不觉得你父母是因你而死吗?他们连姓氏都不肯给你。 要是你没有出生,他们两个会不会不用死?会不会还好好地待着世界的某个角落、玩着九连环、喝着蜜汁呢? 要是没有你呢? 到现在,计臻和越汲依然找不到他们为何而死,而甘蕲的出生依然不清不楚,他好像是被突然地抛到这个世界上的。 甘蕲握紧拳头,全然当自己听不到这些声音。 但那些见过的、没见过面的人影仍然狂顾顿缨、赴汤蹈火地从他眼前翩然而过。 荆苔忽然回过头,嘴角勾起来:“当归,你总有一天,也会害死我的。” 这红光有问题! 荆苔顿时警惕,回手去牵甘蕲,却抓了个空。 荆苔的心瞬间空了一拍,他焦急地叫着“当归”,一面回过头去,一团红光,只有一团红光。 你那可笑的仁慈心—— 你还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小子如此上心吗—— 你看他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背负诅咒、不知来处,如雨中浮萍。 可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有父母,现在托你的福也有了师门,还有极好的资质,他可以专心剑道,一朝问鼎,数年过去,等他顺利地回到矩海沉睡,你将只是、永远只是,世间的一股风。 而你,剑符阵、你却都只懂一点皮毛,你也没有师门,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你什么都曾拥有过—— 不要、不要感谢苦难。 荆苔的太阳穴针扎般痛楚,仿佛听到师尊念经一般在他耳边不断地念那句话。 然后他想到来之前,经香真人叮嘱他多加吟诵心法《木一》 木一者,本也。 人本为心,心本为道。 师尊说:“川河湖水,或涸或疯,历生死劫,见大苦难。” 树立天地,无根倾倒,水行陆原,无路为瀑。 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 …… 石遂山骨,江入海心,神骨为山,神心为海。 小不知大,短不知久,得有不喜,失有不伤。 …… 一阳来复,一心水寒,万物始生,生犹若死。 无生无死,无忧无惧,一者为山,一者为海。 山亦有焚,海亦有涸,水火相和,阴阳相转。 …… 荆苔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差一步就要在此跳下去,忙退了回来,一回头,甘蕲已经用梭子把自己捅得鲜血淋漓,眼眸里的红色正一点一点地褪去。 看见荆苔,甘蕲很高兴:“我不会害死你的,小师叔。” 荆苔心尖一抖,指着自己背后的山窟,冷静道:“当归,不是你的错,闾濡根本不是第一个行人石之阵的人,早在三十多年前,人石之阵就已经开始过一次了。” 甘蕲手上的血啪嗒地、一滴接着一滴地滑到地上,像某种古老、残酷的计时用具。 荆苔接着说:“当年因为你父母,因为计姑娘和越公子,这阵才没有成功。如果不是闾濡,也会有其他人。” 甘蕲一字一顿:“郜、听。” 红光猝然破开,荆苔瞅准时机,从甘蕲手里把梭子夺走。 这方洞窟高约五十丈,仿佛一个立起来的大炉。 内壁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挖了千多数量的方形小洞,每一方,都有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石雕。细细长长,很像紫贝,每一尾都像下一刻就会活过来,若有泉水注入,它们立刻会脱离桎梏,随水流一直游到矩海去。看他们的神态,任何一个人都能想象出它们跃出水面的高度、与波浪携游的距离。 往下是一方寒潭,水汽如烟,水面碧波如冰,剔透如琉璃,能照出人影。 中央是一株两人高的赤色珊瑚,有一个人立在珊瑚尖上,淡淡笑着。 “每一尾鱼都是一个人。”他说,“每一个人都是海的仆从,所以让他们留下来相陪,有何不可?”
第96章 凭兰桡(二) 甘蕲没有任何反应、异常冷静地看郜听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郜听笑得很温和、很自然。 荆苔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打断郜听的长篇大论。 郜听就像那些在路上招摇撞骗的半仙,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比如这个炉子是多么完美、多么理所当然,比如他很感谢闾濡的“勇气”和那些人的“牺牲”。 是,他用了勇气和牺牲两个字,荆苔第一次觉得词语也是有尊严的。 甘蕲默默听完,一边从荆苔手里摸回了梭子,然后很平静地问:“你是谁?” 郜听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我谁也不是。” “这是假名字?” 郜听笑道:“名字自然做不得假。” 潭中水波辗转,仿佛有一个失眠的人躺在水底,寤寐思服。 “没想到你们两人还能进来。”郜听虽然是笑的,语气却很冰凉,“经香、计臻、越汲……你们这些人真是无论在哪都要出乎意料,死不罢休。” 那株赤色珊瑚华美异常,周身仿佛环绕灵息,窈窕、亭亭,身姿绰约,却又孤傲胜雪中红梅,有如神迹。 凡为修士,没有人能够抗拒神物的吸引力,连荆苔都差点因此往前走了好几步,然后被甘蕲牢牢扯住。 沟通天地,是古往今来所有修士的夙愿——只不过,荆苔忽然想,沟通天地仿佛是一个谎言、一个悖论,天地的道理,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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