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但虹永远无法忘记的是浔洲上的小木屋,并不是后来那个已经葬满骨灰、弥漫妖毒的河中洲。 她也清晰地记得在浔洲周围茂盛生长的芦苇,那些飞扬的荻花。 但虹闭着眼睛,后脑勺辣辣地疼,黏糊的血让她感到分外不适,好像又下起了雨,她好像躺在湿润的泥土上,闻到青草的土腥味,闻到飘散的花粉味道,闻到青苔缓慢生长,胖乎乎的松鼠从倒木上飞速跃过。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并不只有一个人。 她想,怎么会呢? 她又欣慰地想,很好,府君的记性很好。数年过去,这幅场景还能清楚如昨、边界鲜明地停留在记忆里,没有因为岁月搓磨而失色,也没有因为故人不在而成为梦幻泡影。 到如今,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但虹完全地睡去,恬然的、倍感幸福的、且愿意抛却一切沉浸在如水一般的旧梦里。 但府君再次睁眼,是被浓烟呛醒的。 她垂死病中惊坐起,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双眼泪水朦胧。当下想不起别的,只本能地跳下床,把木门给推开,大口地吸了一口气。 等但虹缓过来,揉了揉眼睛,倏然理智回笼,她的视线扫过周围的一切,比如那个冒烟的厨房、不远处的石井,还有……自己短短的手指 但虹愣住了,一种荒诞而神迹般的想法从心头幽幽冒出。 ——难道,她真能有如此幸运么? 一男一女咳嗽着从厨房中退出来,男子没顾得上自己,先拉住了女子,抓着衣服,去给她擦脸上的灰:“玩过了就不玩了,下次还是我来,好不好?” 女子咳了两下,由得男子给她擦脸:“好吧,看来我确实没这个天分。” 但虹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仿佛被石头砸懵,遍身都在发麻,像吃了什么毒药或者用花椒泡过澡似的。 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下,但虹几欲落泪。 “呀,小丫头,你怎么醒了。”女子发现她,偏头,笑起来很动人。 “姐姐!”男子扯她的袖子,不满道,“还有我咧,你也帮我擦擦嘛!” “好好好。”女子无奈地说,寻来一张帕子,蘸水给男子擦脸,嘴里说,“也没多少灰。” “我都帮你擦了。”男子委屈地说。 但虹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看到女子向自己眨眨眼睛,示意她稍候,她机械地点点头。 “真是一对璧人。”有人在但虹身边说,声音平淡,“是不是?” 但虹猛地扭头,只看到墨绿色的衣服下摆,仿若五雷轰顶,她瞳孔骤缩,视线缓慢上移,看到了一张她实在不想看到的面孔——因为这提醒她,这里依然是梦,她果然不曾拥有那么大的幸运。 那是荆苔。 但虹还没开口,也许她还想再装一装,但荆苔没给她这个机会,他敷衍地披着外袍,淡淡道:“府君,既然是故人,何不妨介绍与我?” 她盯着他,直到从屋子里又跑出来一个少年,满脸焦急,好像提着一颗心奔波了千里之远才来到这里——是闾家的小奴。 “小师叔!”当归一头扎进了荆苔的怀里,他还没有荆苔高。 荆苔好像不太适应,但没有推开他,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忍不住道:“呆会儿再跟你算账。” 当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一脸通红地松开手,侧过脸,又顾忌着什么,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 荆苔依然和颜悦色,重复了一遍:“府君,他们是谁?” 但虹一言不发,盯着他们说话,看她眉眼间的隐秘笑意。 未来的明府之主终是认输,闭上眼,道:“是计臻和越汲。” 是春日里和花起舞的计臻,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的计臻,是她的……臻姐姐。 从但虹儿时的面容中透出一股叹惋和对往事故人的无能为力。 计臻丝毫不把她刚刚差点烧了厨房这件事放在心里,笑呵呵地搓了搓手,向他们三个走来。 但虹瞬间绷紧了整个身体,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一口气吹没了这个残影。 越汲把他们三个当空气,返回厨房收拾残局,计臻走来,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我刚刚逞强了,你们可以再休息一会。那是我夫君,越汲,翻越的越,汲水的汲。我叫计臻,计策的计,至秦臻。” “免贵姓台,高台的台。”荆苔拢拢衣服,示意当归,“他是当归,多谢二位。” “算不得多谢。”计臻摇摇头,又问但虹,“小丫头,你的头还疼吗?” 但虹犹然雕像一样木然,荆苔在她耳侧打了一个指响。小丫头猛然醒转,这才发觉就像记忆里那样,她跌下山坡,伤到了头,计臻好心将她拾回,还给她上了药。 由于太过激动,但虹醒来时并没能想起这个伤口来,此时,她摸了摸绑着的白布,摇头:“不疼了。” 顿了顿,但虹小声又补上一句话:“阿……虹,是彩虹,谢……谢谢姐姐。” “哟!”计臻莞尔,伸手去捏但虹腮边的软肉,很满意手感,“嘴好甜的小阿虹。” 但虹一下子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荆苔和当归比但虹到得早一点。他本来在燕泥炉和闾濡干架——闾濡这人看着修行不算太好,对王灼也规避有加,谁知一朝打起来,却意外地难缠。 他们把闾府几乎打得一片残垣,都没能决出个胜负。 最后不耐烦的闾义果尖锐地对他爹吼:“用那个!闾濡你听到没有!用那个东西!” 彼时荆苔把浮休剑插在地上,以剑为中心,把自己像鞭子一样舞了一个圈,然后拔剑向前刺去。半途中浮休剑忽然分作七柄,柄柄以假乱真,无法分辨谁真谁假。 闾濡避过其中六柄,但没能避开最后一柄,于是那柄剑豁然穿过他的腹腔。 但同时,荆苔喘息之时也被闾濡的命剑重创。命剑回到闾濡手里,而在闾义果气急败坏的叫喊声中,他从胸口捧出一颗红珠,决绝地笑了一下,用命剑狠狠斩碎了它。 猝然,一个血色法阵如蛛丝张开,凌厉得不可一世,荆苔决计自己躲不开,他捂着右肩的伤口,支剑一挡,但没能挡住,只是延缓。 从视线尽头跑过来一个小小的黑点,在血色法阵闭紧之前冲了进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荆苔实在不太记得,只记得闾氏父子残忍的笑容,好像他们尝过人的血肉,好像注定荆苔会因此万劫不复,喔,还有那个可恶的小奴。 再醒来时,就已经是在这里了。 他好好地裹着被子,床榻干净,阳光洁然。身侧躺着一个温热的躯体,荆苔扭头,当归蜷成一团,额头抵着他的手肘,安安静静地睡在他的左侧——避开了伤口。 “你弟弟,很不错。”计臻抱臂,挑眉看荆苔,她穿的是窄袖的白衣,上边一圈淡紫色的衮边。 荆苔愣了一下:“什么?” 当归垂着头。 计臻好心地说:“昨夜下了一夜的暴雨,你弟弟背着你来敲门的时候,我和阿汲都吓坏了,也亏你弟弟能背得动你,还能找到这儿。” 荆苔心头一动,垂下眼皮,当归那时刚好心虚得悄悄偷看他,被抓了个正着,忙不迭又把头垂了下去。 荆苔想说什么,突然见越汲端着两个碗出来,说:“你们的药。” 当归登登登跑过去,把荆苔那碗端了回来,计臻亲自扶着但虹的肩膀,向越汲勾勾手指:“我来喂小丫头。” 计臻一脸开心地双手搭在但虹的肩膀,把她扶进了屋子,越汲也能想进去,却被计臻抢了手里的药,推出了屋外。 越汲外头叫了好几声“姐姐”,计臻都没给他开门,他只能恨恨地跺脚,唉声叹气。 当归抬头瞥着这对夫妻,片刻后端着药,对荆苔乖巧地说:“哥哥,我们进去吧,好不好?” 当归的语气非常乖巧伶俐,尾音像小鸟一样飞扬,荆苔隐约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多想,便向越汲说:“越公子,我也先进去了。” 越汲眯起眼睛,看了看当归,忽然浮现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忽然问当归:“小子,你多大了?” 当归道:“十五。” “不小了。”越汲含笑点头,手心向内,一扬,“快进去吧。” 回到屋内,当归殷勤地把药端过来,见他伤了右手,便用勺子舀,呼呼地细细吹起。 荆苔正经危坐:“先放一边。” “不。”当归坚持,眼神里居然多了一些祈祷,“先喝药嘛——” 荆苔:“……” 感觉更奇怪了是怎么回事。 但他没有抵挡住当归的眼神,想自己舀来喝,当归把药碗和勺子都往后撤,一副护食的模样,荆苔无奈道:“你躲什么,这不是我的药吗?” “哥……小师叔手不方便。”当归恳求,“我来代劳,好不好?” 连问两遍好不好了,那是个人都不能对着当归这张小脸说不好啊,荆苔只能说:“好吧。” 当归欣喜地把勺子抵在荆苔唇边。 荆苔就着一勺一勺地喝,药很苦,但他几乎没能太注意到,只觉得浑身不太习惯,况且他喝不喝药其实不要紧,命剑带来的伤怎会是乡野凡人的药能够治的…… 好吧,那越汲还是妖呢。 荆苔边喝边想,也看不出来越汲是有心还是无心,不过这两面倒真的看不出什么,当年或许真的有隐情,而那位计姑娘又会是谁呢? 喝完了,当归又扯来帕子要给荆苔擦拭嘴唇,荆苔用左手拿过:“我自己行。” “噢。”当归乖乖垂着头,忽然感觉自己额头被弹了一下,他立马捂住被弹的地方,抬头可怜巴巴地看荆苔。 “看我作甚?”荆苔故作凶样,仿佛要开始算账了,“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你师尊身边?” 当归蹂躏着衣角,小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荆苔下意识问。 当归踌躇了好半晌才说:“就是,就是,我梦到小师叔跳进一片水里,然后……” 荆苔倒是愣了,内心五味杂陈:“梦里的又不是真的。” “可就是很真嘛!”当归仰起脸,衣角已经被捏得皱得不能看,他急急地说,“我明明看到了,我有在向你跑,我一直跑,我跑得好快好快,但我就是追不上,我……找不到你了。” 当归看上去非常沮丧,非常失望,也非常绝望,只是那沮丧和失望,都是对他自己的。 荆苔觉得他像一只淋了雨的小鸟,于是本能地去摸他的头,再次说:“都是假的。” 他摸了一会觉得手感甚好,忽然想起来,又正色道:“下印了吗?” “下了。”当归把后脖子露出来给他看,银鹿轮廓若隐若现,皮肉也都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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