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 他叹口气,忍住说回去的欲望,便穿过席位间隙,在禹域处落座,就在徐风檐左侧。一路上眼神不断,但荆苔恍若未觉,从从容容,于是众人也不好再保持莫名其妙的安静,渐渐的,觥筹交错的声音重新盈室。 坐下后,徐风檐仍然不住地瞪他,荆苔岿然不动,等徐风檐终于没忍住,挪过来小声怒道:“没听师兄说的话吗?怎么又跟那厮凑一块!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 “刚刚。” “是。”徐风檐冷笑,“你就乱诹吧,哼。” 荆苔无话可说。 甘蕲已经坐到荆苔的斜对面,没个坐相,吊儿郎当的,支着下巴歪在扶手上,他意识到荆苔的目光就露出一个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酒杯。 他只拣了酒,没吃东西,把点心拨到当归的面前。 当归看上去虽然还是气呼呼的,但没抵挡住点心的诱惑,捏了一口塞进嘴里,结果一口吃了还要另一口,很快就只记得吃不记得生气了。 荆苔低头,也没动席上的饭菜点心,他其实也不怎么喝酒,只是这一回神使鬼差般地斟了杯酒,拎起来嗅嗅——很纯粹的酒香,荆苔也闻不出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是觉得这酒香很熟悉,但他不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徐风檐道:“春转碧,翥宗自家酿的,不外传不外售,很难得一见。” 荆苔摇摇头,没有喝的意思,握在手里时不时闻一闻。 甘蕲的右边坐着一男一女,女仙师蒙着面纱,但从露出的上半张脸看,应当也是面容姣好,很平易近人,男仙师却是冰块样儿,良久都是抿着嘴,没露出半分神色,好像冻住了一样。 见荆苔有兴趣,徐风檐巴巴地介绍:“笅台的人,女的是姜聆,男的是林檀——就是今日新娘的亲哥哥。” 江逾白弃了点心,一边擦着嘴角的残渣一边凑了过来,奇道:“怎么一点喜色也不见,不是亲妹妹的大好日子吗?” 绯罗也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嗐!你没听说么?” 江逾白:“听说什么?” 绯罗眼睛里燃着莫名的火:“他们俩兄妹是小时候就失散了的,在一场水患里,似乎当时他们所居住的地方都被淹了,那时候……好像他们才几岁而已,后来结丹的时候才重逢。你想啊,那么小就分开了,能有什么情分?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了还会记得几分?要是此刻紫栴君大哭特哭我才觉得奇怪呢!” 江逾白想象了一下林檀慷慨激昂的模样,打了个寒颤:“欸……还是别了,他那张脸,还就是一直这样冷冰冰的才正常。” 荆苔默默听他们磨完嘴皮子,方才问:“他的性子就是如此么?” “可不是!”绯罗道,“说一句天崩地裂他也不变色,这话不过分吧。” 江逾白立即道:“不过分!” 朱弦朱砂俩姐妹也跟着猛点头。 徐风檐竖起眉头,教育这几个小崽子在外面不要乱讲话,他教训的这会儿,荆苔的眼神再次飘过林檀,总觉得对方好像有点坐立不安,仿佛正在经历什么人生重大阶段似的。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再冷面的人,亲妹妹结契也总要有点反应,倒也不稀奇,毕竟……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想到这里,荆苔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觉得好冷。 柳霜怀在喧嚣中重新钻了出来,在矮阶上拍拍手。 两条半透明的黑螭顿时冲开已经关合的大门,在众人脑袋上盘旋了几个来回,怒吼一声,大殿里霎时安静下来,两条黑螭在众人视线中冲着大殿中两根柱子盘了上去,依附的那一瞬间就化作扁平的、不再动作的纹样。 下一息,连着“砰砰砰”数声,震耳欲落,首座后的所有门全部向上抬起,一时间,众人直面呼喝的大雪——紊江蜿蜒的水、厚密的水雾、沉重的雾凇,都全盘露了出来,于是响起了轻微的此起彼伏的惊呼。 呼啸的风撩起了荆苔的头发和衣摆,他伸手扶住簪上左摇右晃的小灯,等柳霜怀又拍拍手,法罩随之落下,挡住了风雪,殿内重归平静,他才把手缩回来。 “忘了说。”徐风檐告诉那几个小崽子,“翥宗是建在河中洲上的。” 他用法术在桌子上给小崽子们画示意图,两条竖杠作河岸,在中间描了一个巨大的米粒状的图形,最后点了一点:“现在就是在这里,这面是东边的河道,一早我们上岸的位置在西边,一会参光来了,在这里看能一览无余。” “凡人呢?”绯罗问,“他们住在哪里?” 徐风檐在竖杠上下都指了指:“上下都是凡人的地方,紊江的人都说仙人是居住在岛上的,从某的方面说,倒也没说错,河中洲……可不是河的岛么?”
第25章 倾金壘(五) 只听得柳霜怀清了清嗓子,手向后一扬,忽听得不慌不乱的脚步声,把几个崽子的注意力从徐风檐的话中引开,徐风檐不快地哼一声,袖子一扫,方才画出痕迹顿时消失于无形。江逾白一边探头探脑,顺嘴问绯罗:“是正主要来了么?” 绯罗把脖子伸得老长:“那可不是。” 从帷幔后走出来的却只有一个男子,身着大红绣金长袍,把他温润如玉似的脸庞衬得喜气洋洋,便是今日的正主之一柳风来。两兄弟互相点头致意后,柳霜怀招手抬来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已经插好了三柱香,他道:“三香过后,参光必至。” 他的话与柳风来指尖捻出来的火苗一同落在那三柱香上,细长的青烟缭绕,闻起来如松针托雪,既冷涩又清冽。 座下的来宾很给面子地举杯庆贺,江逾白有样学样,把手边的果汁喝了,悄悄问绯罗:“怎么就只有凝云君一个人?” 绯罗眼里冒着精光,刚想说话,就被徐风檐不客气地摁回椅子,又瞪江逾白,示意他们要注意礼仪,江逾白“哦”一声,讪讪坐好,听徐风檐道:“另一位在下头亭子里,等参光出来就是吉时。” 绯罗虽没站起来,但眼睛已经睁得老大,若不是徐风檐的眼神,她怕是已经钻到最前面去看这难得的结契典仪,现今只是不安地一边瞪着眼睛看一边问:“这吉时是怎么决定的?碰运气么?” 徐风檐摇摇头:“那可不是,是托昧洞的人算出来的,参光巡游不按时的,你们该知道。” 他一回头,只见荆苔握着杯子出神,一片喧嚣里,唯独荆苔的方寸之地像是积满了陈年的雪层,他消瘦的面庞下是毛绒绒的白裘,却显得更为羸弱。徐风檐想起从前,想起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荆苔虽然从没出过门,但也是被养得面色红润,一天到晚什么时候都是精神百倍,哪有像现在,动不了多少就如此累,累得简直像勉强拼起的瓷瓶。 良久之后,荆苔回过神,把酒杯放下,推远,旋即注意到徐风檐的眼神,疑惑地歪了歪头。徐风檐轻轻摇头,继续看那人世热闹去了。 哪知香烧到第二支,是该作准备的时候了,柳风来仍然端坐于上,没有动作的意思。 下方开始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柳风来充耳不闻,垂眼再次捻出火苗,点燃了第三柱香。 第三支烧到一半,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不停地察看紊江的状况,未几大叫出声:“来了!来了!来了!” 这话好像冷水落进滚油里,炸得遍地开花: “凝云君,你们这是在等什么呢?这大好时候可别错过了!” “就是就是!这昧洞算的时候果然准时,泊萍君,了不起。” 被称作泊萍君的男子正与世隔绝似的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便狂摇手里的扇子散热,听到有人叫他,归长羡反应慢半拍道:“哦……哦……过誉!过誉!” “啧!你叫他作甚,不知道他就爱这酒么?现在说什么他都不会记得。” 这人拍脑袋:“我看他来时衣冠楚楚的,以为都是传言呢——嘿!我说怎么来得这么早。” 归长羡狠狠地眨了眨发热的双眸,懵着环顾四周,什么都不知道样子,看好像没人理他了,便自得其乐地要继续喝酒,可惜第一下摸了空,抓了三四下才摸到酒壶,一仰头“吨吨吨”地直吞。他身侧已经东倒西歪地摆了四五个空酒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专程来喝酒的。 紊江里被鱼鳍划开的白痕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紊江的一道意外之伤,这下连柳霜怀都坐不住了,焦急地看了他好几眼。 柳风来没说话,但眉头微微皱起,还是等着,片刻后,一个眼生的女子钻出来,冲柳风来点点头。柳风来虽然面色还没完全和缓,但也终于松了气。他示意众人噤声,唰地起身,从身后敞开的门中一跃而下,法罩适时为他而松。 此殿身处山巅,柳风来鲜红的衣袍倏地坠下,与风雪交杂,好像无意间落下的一滴鲜血,众人纷纷凑到门前,透过泛着涟漪的法罩看:那个红影在半山峰略微作停,很快这一个红影变成了一对红影,所有人便知,这是接到了新娘,纷纷鼓掌贺喜,柳霜怀乐滋滋地代受祝福。 一条巨大的红绸在瞬息间便舒展开来,与对面那座高峰的瀑布互相映照,新人越过红绸,刚好降落在参光停驻的位置之前,矜持地鞠躬下来。 顿时,万籁俱寂。 参光快乐地吐出水柱,带着紫贝群在水里翻滚游弋,哗啦啦的水声中, 柳霜怀大声道:“多谢多谢!——开席!” 数不清的紊江特色点心和食物酒菜都流水似的摆到了众人桌前。 所有人三三两两地离开面向紊江的门,回到自己的位置。这之中,那位“天崩地裂也不会变色”的林檀却没有离开。他依旧站在那里,垂眸默默地看着柳风来消失的方向,忽然一挥手,在他面前的法罩上破开一个洞,风雪就猛地涌了进来。林檀的长相冷硬、刻薄,而他从这个空洞里伸手去抚摸飘雪的时候,却莫名多了几分静和,以及其他荆苔还没看懂的东西。 这场景让被叫来一同看热闹的荆苔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把视线凝固在他身上。 林檀仿佛叹了口气,抽回手,重新把法罩补好,回头好像在找什么人,见柳霜怀和管岫都忙着招待人,他也不摧,就在门边默默等着。 管岫余光瞟到,即刻就迎了过去:“紫栴君,是有什么事情嘱咐么?” 管岫惊异地看到林檀竟然露出了捉摸不定的脸色,但这只是一闪而过,林檀立刻恢复了那冰冷冷的神情,把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递出来。 “这是?”管岫愣愣接过,这匣子平平无奇,只是在开口处加了一条灵锁,还有时隐时现的字样,仿佛是个“林”字。 林檀吸了口气,语气平缓:“这里头是我给……他们的贺礼,是一对,刚好一人一个,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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