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荆苔自己踏过门槛,扭身要把门合上。 王灼用手肘抵住门,皱眉:“这根羽毛是什么来头。” “不知。”荆苔缓慢地摇头,确实觉得有些累了,连带着这些人在他的视线里都变得有些模糊,轮廓上勾着一层光。 王灼看出来这点,下意识地把手移开。 徐风檐劝他:“无妨,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先让小苔休息吧。” 王灼迟疑地让荆苔关上门。 荆苔把其他人挡在门外后,背倚着门,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有点头晕,手摸到了一张符纸,他眯着眼睛往下看,打量一眼,把灵力输送进去。 一时符文辉耀,室内顿时寂静下来,那些过大的瀑布水声此刻已经细微得无法听闻了。 原来是这个用处。 荆苔还想琢磨一下,但实在太累了。现在他一天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到日上三竿才能勉强清醒,不到日落,就又困得眼皮打架。 今日为了下船,他已经提前起床,再走这么一趟,他已经困得无法分开心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荆苔艰难抵抗困意,跌跌撞撞地往床的方向连走带跑,一边胡乱地扯着衣裳,随意丢在地上:先是厚厚的白裘,再是外袍…… 最后他走到床的时候已经把冗杂的衣服脱得差不多,只剩一身里衣。 他像条鱼似的钻进被子里,也不管自己躺正没有,立即就要睡过去。 只是在迷糊的最后一刹那,他还是记起来徐风檐的叮嘱,勉强记得要把塞进被窝里再睡,可他已经把羽毛随意甩了出去,只好闭着眼睛乱摸。 怎奈荆苔摸了半天,只摸到软被,只得耐着性子往床边蹭去,手乱抓,什么也没抓着,最后不知怎的好像有人把羽毛递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迅捷地把手缩回被子,顿时感到火羽传递过来的暖意,像抱了一团火,即使那没能暖得了他的身子,但依旧还是温暖,他感激这温暖。 荆苔嘀咕了一声“谢谢”,声音小如梦呓,也不管人家听清楚了没,也不管为什么有人会进来,就把自己团成一只虾似的,抱着火羽,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叹息。 荆苔再次做梦。 他小时候经香真人不许他出门,荆苔每晚都希望做梦,他的梦总是光怪陆离,就像古远的神话一样。 他会梦到出海的小舟在黑色的巨浪里艰难求生,梦到鱼群汇聚成漩涡飞蛾扑火般冲向张着大嘴的巨鱼,也梦到天际烧着不灭的大火,群云烧得通红如铁水,太阳就在这火墟里越来越红、越来越烈,好像下一息就要爆炸。 他还会梦到一把刀把天地劈成两瓣,冰窟里珠树萌芽,迅速长大,华美耀目,似要戳破天穹。 一切都在等待、在蛰伏,等待蛰伏在地上的水能翻涌起来,能把天上的火浇熄的时候。 这样的梦不多,但它一来,荆苔就会从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而师尊总会守在他的床前,用他温暖的怀抱包容荆苔的哭泣和泪水。 但他还是悄悄许愿能多做这样的梦。 因为唯独在梦里,他的脚才可以踏出柏枝乡这方正的墙、方正的天,走进天下,抚摸红尘,如此他的人生才不会……才不会寂寞如清月。 荆苔想做梦的时候,梦不来,后来,荆苔不愿再做梦,梦却越来越频繁。 刚开始,他还能不眠不休,以抵挡梦境的侵袭。但梦自有其自由,总是不遂人愿。 在梦里,荆苔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裁缝,在几箩筐的碎布里寻觅,想要复刻年轻时的华服,可碎布太多了,实在太多了,而他已经昏迈老朽,既不能记得当年,也不能辨其真假。 不过,荆苔蜷缩起来,像小时候祈盼梦境一样,默默许愿: 师尊,请来梦里见我吧,求求你了,再一次。
第23章 倾金壘(三) 梦里十分嘈杂,枝叶摩挲,风抚水面,阳光扫过消融的残雪,白鹤凌空而上,引颈长啸。荆苔拨开云雾,在不可知的迷惘里追寻师尊的身影,但经香真人并未赴约而来,好像他的一切都已经完全逝去,不可触及了。 荆苔愣愣地停下脚步,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那是一片火海、一片烧灼的死海,一脚踏出就死无葬身之地,而火海里人影憧憧,好像有很多人,但好像其实只有一个人,所有的声音都在呼唤他靠近,告诉他这是归宿,不如早日归来。 这时一切安静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突然,一片静谧中突兀地响起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仿佛那个金属在生锈,在吸吮血肉,这声音把荆苔从茫然中拉回。 荆苔眨了眨眼睛,开始回想,企图从记忆里抓住这声音来自何方的线索。 火海熄灭,死海退却,人影消失,金属曳地,拖拽中脚步声逐渐靠近,血腥气浮动。荆苔的眼皮一个劲地抽动,他忍不住问:“是不是很疼?” 过了很久,才有人喟叹般道:“小师叔。” 随着这声“小师叔”,荆苔从梦中惊醒,眼皮还没睁开,先听到一些细微的金属声响,这让他回想起梦境,登时一下全然清醒。日头已经西行,夕阳斜斜地射进来,连灰尘都不见,透明澄澈,好像即将凝结的琥珀。 不速之客歪在阴影交接处,霸占了一张桌椅,翘着二郎腿,两只手好像在摆弄什么,抬头向荆苔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荆苔扫一眼周遭,发现自己睡前胡乱丢弃的衣服都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外袍也整洁地搭在架子上了。他慢慢地撑起上肢,盯着这人,自我怀疑是否还在梦中,半晌才道:“你怎么在这?” 甘蕲弯弯嘴角,把东西哗啦放在桌上,宾至如归地走过来,在荆苔的背后码了一个靠枕,又滚雪球似的把一个方方的小枕头滚到荆苔手边,示意他靠着,这才一撩衣摆,坐在床沿。 荆苔支着小方枕:“怎么不说话。” “想编个恰当的理由出来。” “想出来了么?” “没有。”甘蕲笑得有点无辜,“不想了,小师叔说是如何就如何吧。” 荆苔:“……” 他这种恬不知耻的态度倒让荆苔一时说不出话来,甘蕲得逞地笑,无意间露出尖锐的小虎牙,手上拢拢荆苔的软被,还从里头摸出了那根火羽,于是夹在手指间来回转,羽毛虽又长又大,他依旧转得如鱼得水,顺溜得不行。 荆苔被转得眼花缭乱,没多想,一把摁住了甘蕲的手腕:“什么时候来的?” “在小师叔睡前就来了。”甘蕲没有挣扎,手乖乖呆在荆苔的掌下。 睡前就来了? 荆苔忽然冒出了一个猜测,想起仿佛是有人把火羽递给他似的,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就立马坐实了这个猜测,甘蕲用另一只手抽走了火羽,捏着转了一个圈,炫耀似的,而他被压着的手依旧一动也不动,荆苔甚至能感受到他硬硬的骨头硌在自己的掌心。 于是荆苔好像被烫到似的立即松了手。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出声,甘蕲也没有收回手,仿佛还有人摁着不让他动似的。过了好大会,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荆苔一惊,还未来得及动作,门外那人已经开了口,是徐风檐:“小苔,是否醒了?时候快到了。我能进来吗?” 说着便要推门。 这可不能让徐风檐看到甘蕲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屋子里,荆苔连忙叫:“别进来!” 门外动作果然停了,他甚少如此和徐风檐说话,想来徐风檐也颇感疑惑,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果然心急就要做错事。 荆苔一边自责,一边捂住了甘蕲的嘴,竖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旋即拔高声音:“没什么,我只是还没睡好,两位师兄带着人先去吧,我收拾下再来。” 甘蕲状似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然而荆苔已经察觉到对方在自己掌下弯起来的嘴角,觉得甘蕲就像一个刚找到好玩东西、决定长长久久地拥有珍藏下去的小孩。但这位是蓂门新主,是天下皆知的旧逃犯,也是境界应当在“玄心”之上的剑修…… 等等,这厮果然在骗他,还说什么不是修剑的。 ——狗屁。 在荆苔的瞪视之下,甘蕲这才听话地敛去浑身气息,门外的徐风檐果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尽管诸多关切,还隔门对荆苔叮嘱了半天,最终还是疑云满腹地离去。 徐风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一走开,甘蕲就完全笑开了,也不再收敛气息,荆苔无奈地松开捂嘴的手,听对方边笑边评价徐风檐:“哈哈!真是思虑周全。了不起。了不起。” 荆苔恍若未闻,由得甘蕲打趣,心道既然是剑修,怎么没见过甘蕲的剑呢? 至此,荆苔忽然回想起在挽水之梦里,他曾经问还是“文无”的甘蕲修的是什么,那时他说的什么来着? “那你修的什么?” “嗯,修的心神血肉。” 果然都是纯粹的狗屁。 甘蕲抖抖手指,笑意还没散去:“看什么呢?” 荆苔的视线挪到甘蕲的胸口,一时间,叫醒他的金属碰撞声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那串钻透琵琶骨的锁链牵血挂肉地从荆苔眼前飞速掠过,他本能地感觉到疼痛,并且微微皱眉:“还疼不疼?” 虽是问句,但荆苔的语气却像是笃定甘蕲会疼一样,带上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其他情绪。 甘蕲一愣,残余的笑意凝滞,下意识地低头也看向自己的胸膛,好像没有想到荆苔会提到这个,半晌后才勾起嘴角:“……我说过的,再见的时候,就不吵了。” “与这个没有关系。”荆苔依旧皱眉,“刚刚我听到声音了,你不要骗我。” 甘蕲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这笑意让荆苔意外地不舒坦,黑雾从甘蕲指尖冒出,冲着他一开始霸占的桌椅上去,嘴里道:“骗你作甚?” 黑雾勾住了甘蕲在荆苔睡时摆弄的东西,勾起来,一串银色物件哗啦落在甘蕲手心里,然后黑雾消散,整个过程叮叮当当的,吵得要命。甘蕲把这物什托于荆苔眼前,微笑道:“刚刚是这个。” 原来是一副银制的九连环,被甘蕲摆弄过,眼下还有三环未解。 荆苔微恼,即使知道自己的体温不会有什么异常的变化,他还是摸了摸幻想中应该会发热的两腮,方才正色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闹了这么大半天,总要讲正事了吧,荆苔想。 然而甘蕲显露出惊讶,他耸耸肩:“没什么事。” “什么?”荆苔震惊,并且狐疑,打了个寒战,“真没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甘蕲把火羽塞回荆苔的被子里,又把白裘扯来,披在荆苔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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