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大虎踏着白雪而来,一言不发,她们围着阿金和竭南转了两圈,仿佛在审视,然后满意极了,充满眷恋、慈爱地低吼一声,阿金想露出肚皮以示亲近,可惜不愿吵醒怀中的竭南,她的小姑娘……睡得那么好,她怎么舍得。 她们表示理解,而后,走到小孔雀身边,其中一只低头叼起冰冷的小鸟,走入外界的风雪中。 阿金安静而温顺地看着她们,没有叫醒竭南,她目送两只大虎的身影被风雪淹没,才低下头,靠着沉睡的竭南,陪她一块做梦。 火堆还在燃烧,驱散寒冷和黑暗中的魑魅魍魉。 小孔雀的身影消失了。 谜语都不见了,阿金舔了舔竭南的手,谜底也就不重要了。 修士的一辈子那么长,阿金想,只有我可以陪你从开始走到终点,谁都没有办法替代我的位置,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你,因为我就是你啊……也许人人来到这世界都是完整的,但笅台修士不是,失去老虎的笅台修士就是失去了一半自己,剩下的世界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 竭南在香甜的梦里梦到师祖扈湘灵和师尊姜聆来看望她,一切都很美好。 “到了。”甘蕲说,脚下的鱼桥拥挤不堪,发出轻微的声响。 荆苔的手依然和甘蕲十指相扣,抬起头。 大海已经远到简化成一片纯碎的黑蓝色,而朦胧的、迷蒙的、乱绵的云近在咫尺,他伸手,犹豫再三,还是很小心地碰上去,触感很奇特,像有点湿的棉花。 荆苔撩起衣摆,抬腿在云堆上踩了踩,心想:有点软。 “小心。”甘蕲一张俊脸皱巴巴的,看着有点好笑。 荆苔瞥一眼,觉得很可爱,翘着嘴角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白色的大鱼停留在头顶,咬下一块云,嚼吧嚼吧地仰头吞了下去,活像在吮吸龙须糖,甜津津的。 它舞动鱼鳍,把身体向下压,然后继续摆尾游动。 那白色的躯体被五颜六色的鱼桥映照出异样的色彩——司南轻而易举地恢复成与天地平行的姿态,不过这一次腹部朝天、背部朝海。 大鱼霎时转黑,司南又变成参光。 荆苔和甘蕲跟着大鱼的步调,一齐踩在云堆上。 鱼桥哗啦一声断裂,所有的彩鱼飞快解开,像烟花一样从半空向下洒落,若是从海面看,想来场面会非常壮观。 世界再次颠倒,头顶苍海、脚踩青天,这样站着,不知道是以往的人生更虚幻还是当时当下更虚幻,大海悬在头顶,有种将落未落的、世界末日的震慑感。 鱼群接二连三坠入海面的声响隐隐传来。 荆苔缓缓适应这诡异的颠倒感,心脏不由猛跳。 他的拇指按在甘蕲的手腕上,对方那密如鼓点的筋脉跳动顺着接触点和温度一同不留刹那地传递过来。 一瞬间,荆苔产生一种自己正与甘蕲完全同步的错觉,无论是心跳、情感,还是生命。 荆苔吸了一口冷气,寒风卷过,没束好的头发散下来,迷住他的视线,云堆在风的鼓动下变幻形状,莫测得更比生命无常。 参光低吟,投入云海,身线优美得无可比拟。 它在云海中的身姿亦如鱼群游弋在无边海洋之中,时而没入云面、时而探头,嬉闹似初生孩童,像更浓稠的雾池。 参光转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两人面前,甘蕲牵着荆苔的手,一齐踏上鱼身。 荆苔抬头寻找眠仙洲。 海面上,眠仙洲如巨兽盘踞;浮云中,也有那么一座岛,庞大、沉重、似黑色飓风的风眼。 那已经不怎么遥远了,但仍然神秘得像瞬息而过的噩梦。 “我想了很多种眠仙洲存在的方式。”荆苔看上去苍白得竟有些弱不经风,下巴微微昂起,风蹭着他脆弱的咽喉席卷而过,像抚摸,也像警告,“唯独没有想过它会在天上。” “不知人间已过多少年岁。”甘蕲说。 荆苔叹气,后知后觉:“我好像又食言了,对吗?” “那几位估计都被骗习惯了。”甘蕲迎风而立,司南切开云海溅起的云雾四散开来,“小师叔啊——” 荆苔听着,听出甘蕲话里那些隐秘的情绪流动,细细的、蜿蜒的、源源不断的,他狐疑地瞥一眼,随即意识到甘蕲并不是在为师兄说话,倒像是为他自己说的。 “自找的。”甘蕲笑,突发奇想地捉着荆苔的手抬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他冰冷的、白得发青的手指。 荆苔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被碰过的手火烧般灼痛,他不太能直面这样的刺激,眼神左右飘忽,恍惚中,听见甘蕲喟叹着说:“就是没办法,靠近小师叔的人注定要遭受这些欺骗。” “……” “小师叔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甘蕲呢喃,“……我知道……” 司南载着他们直直向前,某一瞬间,如同突破了某条界限,表情一直平淡的甘蕲身形忽然不明显地踉跄一下,立即反应迅速地抬手捂住额头眉间,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痛苦。 他想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但痛楚剧烈地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当归!”荆苔紧张地扶上去,发觉甘蕲的手罕见地在颤抖。 甘蕲捂住额头,垂着头,一言不发,把神情和痛苦都严实地封存进阴影中,反而把荆苔死死向外推,荆苔反抓住他的手臂,也是死不让步,俯身要察看甘蕲的脸色,甘蕲立即侧头不让他看。 “听话!!”荆苔急了。 甘蕲的动作立即僵住,荆苔保持着扒他手的姿势不松,目光坚定,半晌,甘蕲闷声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没有问过我当年的事情。” “什么?”荆苔一愣,“什么当年?” “就是我进那劳什子囚笼之前。”甘蕲的嗓音嘶哑,仿佛含着血气,“你不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 荆苔忽然想起,在甘蕲自称文无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说过的话。 甘蕲突然放开手,眉间金珠碎裂、坠落,在光滑的鱼身上磕磕绊绊地滚动几圈,碎片冲进深不见底的云海里,毕竟谁都知道水下是湿润的河底,却没有人知道云层之外、天外之外会是什么样的境地。 荆苔表情看不到丝毫变化,平淡而温和。 甘蕲的眉梢颤抖,一双血眸活像某种腥热的梦境,遍身的活气都好像在那一瞬间被一卷而空,剩一副天地共悯的大妖后裔的骨骼在支撑着他,不然他或许就会栽倒,和金珠一样化作万千碎片,落入不明的大千世界。 “没关系。”荆苔终于开口,平稳地注视甘蕲七上八下、不受控制的灵息正在逐渐爆炸,“你站在我面前,我只看见站在我面前的你,我也有罪,我生来就有罪。” 荆苔用商量的语气说:“你来当我的枷锁吧,好吗?” 正要爆炸的灵息凝固在爆炸的前一瞬,见甘蕲还没说话,荆苔也不急,又心平气和道,“要实在不行,你不是说给自己选好了刽子手?若你愿意,我想试试。” 荆苔微笑着,张开双臂,尽管被寒风冻得直哆嗦,依然敞开了怀抱。 甘蕲只犹豫了一瞬息,或者更短,在荆苔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甘蕲已经将他扣进自己的怀里,搂在后背的手掌仿佛会透过薄薄衣料、与荆苔血肉相连。 荆苔摸到一手热血,表情登时就变了。 甘蕲依然紧紧地抱着荆苔,像是要抱个够,片刻之后才退开,一笑,血就从嘴角流了下来,他的胸膛处,衣服被染得通红,而更多的血正在疯狂地从突然出现的伤口涌出来。 “当归被收回去了。”甘蕲嘴角沾着血,还在努力微笑,“他回家了。” “你在说什么?!”荆苔瞳孔骤缩,都快失去了抬手的力气,但很快还是鼓起力气,去探甘蕲的身躯。 ——他没能探到。 甘蕲避开了,眼眸下垂:“祂不肯玩了,祂觉得无趣了。” “回家了……我也会的。” 司南靠岸,喷出水柱,示意眠仙洲已至,岸边全是累积的鱼骨头,一眼看去都是银白色,雾蒙蒙的。
第158章 南山摧(一) 甘蕲的身上出现更多的伤口,他像一只被使用多年的箭靶,身上千疮百孔,过去的所伤害和损害的痕迹都被抖露出来,每一处窟窿都流下堵也堵不住的血,如血如河,他笑起来很美、很惨烈,说出的话仿佛在祈求:“可不可以,再摸一摸我的头,就像刚开始一样。” 从前那个泥泞里爬起来的小奴,后来最在意身上干不干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喜欢甜口,让自己无论何时都光彩照人。 就像湖水中的月影似的,在这一刻,那些体面和美丽被猝然打破。 荆苔从没见过这样的甘蕲,甚至忘了自己还能思考、还会说话,他只能笨拙地按照甘蕲的要求,将自己颤抖的手递到甘蕲的头上,很轻很轻地摸了摸,那完全不能叫做“揉”,荆苔害怕但凡自己多用点力气,眼前的这个人就会破碎、消失。 这样的感觉……就像看着一个即将跳下悬崖的人,碰不到、也救不回。 ——荆苔想起自己对很多人许下过会回来、再也不离开的誓言,现在被许诺的人换成了他。 尽管现在荆苔还记不起来从锦杼关到经香阁的那一场大火中间的日子发生过什么,他和甘蕲又经历了什么,但甘蕲一定走过无数大火和劫难才再一次走到自己眼前。 挽水的浪涛凶猛,他们在虚假的不朽中重逢,滚烫的怀抱驱散河水的寒冷和冰冻,如果那才是真的开始…… “别把开始推后。”甘蕲仿佛一眼将荆苔的想法洞穿,面庞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可那一双眼眸仍然那么美,嘴角上扬,死气被阻隔,他还像锦杼关叶丹雪嘴中那样,未曾有一时一刻起过自尽之念。 甘蕲抬起手,慢慢地、吃力地抹掉荆苔眼角的眼泪:“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甘蕲说,“小师叔,就像你答应我的,你也要相信……相信我会回来。” 眼睛还是红得可怕,面容却露出几丝温柔的情意,毫不怨怼、毫不害怕,甘蕲说话的声线还是很轻松:“还记得我送给小师叔的白珊瑚吗?” 荆苔脑中一片空白。 “只要它还在,我就没有死去。”甘蕲安抚他,“我只是暂时,被收回去了。” “不。不。”荆苔手忙脚乱地抱紧甘蕲,他听见甘蕲在自己耳边轻轻的笑了一声,然后有什么温热的触感自唇边稍纵即逝,流星一般不可挽回。 甘蕲的身影像干裂的纸片,像烧毁的画,片片都焦黑得卷边。 湿润的海风吹着吹着,就成了碎片,就像白色蝴蝶一样飞走了。 甘蕲那极度美丽的面容也在风中化作碎片,他一片都捞不到。 荆苔呆怔一息,怀抱就空了,他本能地颤抖起来,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被撬了一大块飞走,竭尽全力要像甘蕲在水中捞起自己一样、将甘蕲留下,然而没有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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