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九秋怜悯地瞥一眼吃力忍痛的荆苔:“这些人,都道至洞见巅峰,离朴露只一步之遥,再上,就是征神境,或许才可堪与神祇并肩。可与永恒还是很遥远啊,祂大发慈悲,准允他们以凡人之躯步入永恒之福地,这是赐予、是恩赐。你不应当感到痛苦。” “那我应当……快乐吗?”荆苔冷笑着。 荆九秋认真思索,坚定回答:“你应当幸福。” 荆苔抬头看对方的神情,荆九秋非常认真、非常坚定、非常虔诚地重复:“你应当幸福。” 幸福? 荆苔觉得很荒谬,把一个人和自己剥离就是幸福?这是永恒吗?还是苟延残喘、不生不死?就像挽水的所有人,像在黑夜中不断行船的赵长生? “那名叫陆泠的凡人聪慧非常,在雪山映照下,勘破永恒的奥秘。”荆九秋慢条斯理地说,“生命死去后,在典籍上绵延,抵御时间的离去和飞速而过,记忆消亡后,在遗忘里有另一个别无二致的世界永远存在,遗忘或许就是一个永恒的概念。” 荆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 “生命的鱼群从大海游向河流,才知道大海的广阔和无边无际,才知道回归有多么必要。大江大河终究会在某一日干涸、流尽,但大海不会,海纳百川,海是生命的源地和结局,生命永恒的秘密潜藏在万钧大海。”荆九秋肃穆地抚摸自己的胸膛,“藏在头顶的大海,它像天空一样慈悲地包容万物,祂就像大海那样宽广,祂爱着一切,包括你和我,你眼中所见的一切和我眼中所见的一切。” 上岸的队伍也消失了。 还是幻觉。 异香挥之不去,越来越浓,已经完全超出能接受的范畴,浓得不加掩饰、令人反胃,还有一股海水的腥味,简直不能想像这会是人间能有的味道。 荆苔觉得自己若能平安回去,大概十年之内都不想闻到任何熏香的味道。 “这里都是节点,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是节点。”荆九秋向荆苔解释,“他们走上来,走进去,每一步都可能会留下节点,或许会长出香草,或许不会,都是正常的,不必惊讶。” 荆苔大口大口地喘气,支撑自己摇摇晃晃的躯体,咬牙问:“当归的节点在哪?” 荆九秋诚实地:“我不知道,你得自己找。” 忽然,荆九秋皱了皱眉,一偏头,好像在聆听什么,香味弥漫到每个角落,荆苔眼花缭乱地抬起头来,察觉到疼痛正一点一点地远离他。 片刻后,荆九秋郑重道:“祂变主意了。” “什么?”荆苔一头冷汗。 荆九秋道:“你得自己去。” “去哪?” 荆九秋答非所问:“找到他。” “谁?” 荆九秋依然不回答他的问题,极端庄地欠身道:“找到他。” 说毕,他抬身退后几步,身影从足部往上,像水波一样抖动起来,倏尔不过眨眼,就全在风里虚化了,没等荆苔挽留,就如烟流散。 与此同时,荆苔手中的灯簪迅速变成提灯,被他牢牢握住,提灯里的命火灼热地烧起来,荆苔仿佛被注入生命力,微微发暖的火光照亮他煞白的脸颊,颔下的阴影浓重。 灰色的雾还在缭绕,节点遍布。
第161章 南山摧(四) 荆苔提着灯,好半晌都难以踏出第一步,那些雾气实在浓得有些过分,幻境也消失了,他重新回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知身在何方又要往何处去。 他一恍惚,就听见赵长生的吆喝在耳旁响起:“走啰!走啰!” 然后是水声,是瘴气中腐烂的气味,漩涡、落水、一个拥抱。 火光撩起,驱散身前的雾,荆苔回过神,小心地踏出一步,心里想着荆九秋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状态出现,不像是人,可世间又哪来的鬼?是谁改了主意,他又要去找谁。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谜团? 为什么一切就不能清清楚楚、简简单单,而非得要人心力交瘁不可? 心间的烦躁让荆苔怒气冲冲而焦躁地揉了揉脸颊,灯悠悠晃荡,光影变幻,于是他看见甘蕲远远地立在远方,身姿颀长,倔强而骄傲,回过头,浅浅一笑,荆苔不敢眨眼,可那身影依然消失了。 节点、哪里都是节点。 节点多了,幻境就会成真,永恒随之而来,荆苔走了几步,险些被凸起的鱼骨绊倒,骨头的缝隙里有一株小蓂草刚刚萌芽,叶片柔嫩、蜷缩,露水新鲜。 荆苔盯着看了一会,唇边忽然泛起一丝略显冷酷的笑容,他慢慢地站直,居高临下地观摩脚下无处不在的鱼骨、香草和看不见的节点,然后抬起右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灵息顿时爆炸开来,像冷水进了油锅似的,连雾气都震起波澜,周边四五尾鱼骨都在这一脚的威力下四分五裂,也成了灰烬,蓂草更是当腰折断。 与此同时,荆苔再次被剧痛包围。 一回生二回熟,荆苔冷笑,呸出一口腥热的血,手里提灯晃荡得更加厉害。 灰雾散开少许,荆苔在重压之下,仍是硬挺着踏出一步,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荆苔没有抬头,等着节点的到来。 不过是节点而已。 节点越多,当年被隐没在角落里的细节就会更清楚,难道就不能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果然,眼前出现了一只庞大的古铜色炉子,烧得通红,小山一样高,无数条灵纹像捆缚的绳子,将它牢牢实实地绑在原地。 炉子的周围好像是水,是湖泊,正在炉子的火焰下沸腾,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灼热的水蒸气弥漫,把岸边香草丛的叶片蒸得都快融化,黏腻的香味里增加了灼烧的味道,烟熏味被无限扩大,刺激得令人流泪。 透过炉子的镂空部分,金色的火焰中似有一个人影,被火舌吞咬,骨头好像都被烧掉了一半。 那种痛苦定难以被常人所想象。 痛苦通过视觉也能传染,荆苔感同身受地也在痛苦,并且想象那个人恐怕无比想要自我了结,他没有听到任何惨叫,若不是那人具有神仙也难能达到的忍耐力,那必然是已经失去了叫疼的能力。 荆苔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惊愕地看着大炉,看着火焰里的人影。 热浪扑面而来,隔着时间于是化作凉风,荆苔又被吹得浑身冰冷,筋骨里寒气涌动,仿佛是在冰山之下冻结了万年刚刚才挖出来似的,让他有一股自己身上全是寒霜的错觉。 紧接着,是寒气凛冽的冰窟。 冰块将洞窟照成水蓝色,光滑似镜,清清楚楚地映照着一株流光溢彩树的生长,枝头的叶子全是珍珠的形状,也像珍珠一样袖珍和美丽。 那是什么树——荆苔不认识,但它曾无数次在荆苔的梦里出现。 它静静地、孤独地长在世外的冰窟里,得以避开时间和风雪的侵袭,不知长了多少年岁,日月、四季的变化都无法照进来,好像能一直长到天地毁灭的尽头。 荆苔默默的看着,一时不愿打破那无比平静的场景,这一回自己仿佛也成了台上的角色,拥有了自己的悲欢离合。 他看它一点一点地长高,一点一点地在冰冷的空气里呼吸。 看它在冰面上倒映的古朴、神秘、野蛮、寂静的影子。 珍珠叶子琳琅满目,各有异彩,时间倏忽而过,这棵树长出了三枚果实,像玉那样灿烂、瑰丽、剔透,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将绚丽的雪光照向四周,恐怕世间不会存在比这里还要亮堂的地方。 荆苔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依稀感觉到自己一直在向前走,从未停下来,火光在身前兔子似的跳跃,偶尔他也会不可避免地踏碎鱼骨、踩塌蓂草,它们就在他的脚下化作灰烬。 每路过一个节点,就有一段不能预计的幻境出现。 绝大部分属于那些洞见巅峰的大能,他们走过,像脱|衣服那样留下自己的记忆化作节点,像是在作无谓的抵抗,抵抗遗忘、虚无和麻木。 有些人修成回家时发现家中人已俱亡,杂草、苔藓长满了整座小屋。 有些人记起年轻时的爱侣,记起爱侣的笑容和遗言。 还有些人始终后悔没有在离开时拥抱血亲。 还有一些人,即使寿命无比长久,也依然在后悔年轻时的一次扭捏和胆小。 荆苔跌跌撞撞,路过幻境再迅速脱离,仿佛在短时间内路过了无数陌生的人生,它们有的炫目、有的灰暗、有的五味俱全,但依然那么有温度,令人迷恋。 他甚至在某一个角落路过了元镂玉的节点。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场景,荆苔看见仇沼的身影,看见他的断指。 元镂玉威风凛凛地立在离照剑上,“啧”了一声,似是觉得重了,于是嫌麻烦地把鹿冠一拔,随手向后一抛,尤霈一声惊叫,边翻白眼边苦哈哈地去拣,剑尊没束好的黑发在天目的风里飞扬,一双眼眸神采熠熠,她微微颔首,对着山门口的年轻人道:“你就是近日很有风头的散修仇沼?” “是。”仇沼说,站得笔直,头发、衣冠、配饰均一丝不苟,眉目也淡然,“我没有故乡。” 元镂玉看了他一会,仿佛觉得很顺眼似的,轻笑:“你要来挑战我?” 仇沼依然没有说多余的话:“是。” 元镂玉不说话,抱臂继续打量这人有几斤几两,还没打量完,尤霈就抱着鹿冠回来了:“回去吧——” “你现在确实还很不行。”元镂玉打断尤霈,伸出食指晃了晃,“不过我可以等一等,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仇沼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欠身道:“多谢。” 元镂玉转头就走,尤霈瞪仇沼一眼,吩咐人给他在最偏远的地方安排住处,才抱着鹿冠赶上元镂玉,愤愤说:“就算是名声大,那也没有师姐你厉害,留他住下来干嘛?” “年轻人嘛!这不是很有意思嘛!”元镂玉哼一声,头也不回,但准确地在尤霈额头上敲了一下,“我找找乐子还不行?” “你很闲吗?”尤霈捂着通红的额头质疑,“不是说要做什么能生长的土,开始了吗?” “没。”元镂玉丝毫不觉得丧气,笑嘻嘻道,“最近就想躺着,不想干正事,我已经是个纯粹的懒人了。等等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也不急,说实话,要不是你拦着,我还想去各个地方去玩,薤水这大好江山不好好看看多可惜。” “你敢?!”尤霈闻言暴怒,“你是不是存心的?你还嫌我不够忙吗?” 俩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没加掩饰地飞进了仇沼的耳朵。 仇沼没有什么反应,从弟子手里接过临时玉牌的时候还礼貌地道了一声谢。 弟子同情地好心劝道:“道友不如再修炼几年来,我们尊主是当今剑尊,真打起来恐怕很吓人,道友要是受了重伤对以后的修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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