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檀只是冷笑,忽然问:“令尊的命灯还挂着么?” 柳霜怀皱眉:“父亲是前尊主,自然是一直挂着的。” 林檀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弯腰伏在白虎背上、直不起身来。 柳霜怀觉得自己、兄长乃至整个翥宗都成了被林檀嘲讽的对象。 林檀突兀地停下笑声,道:“君子哈哈,梁上君子!” “什么意思?!”柳霜怀的思绪被林檀左突右击的话弄的乱七八糟。 “其实也没什么。”林檀舔舔唇边的血,“为令尊的安然无恙而庆贺罢了。” 柳霜怀本能地怒吼:“胡说八道!我父亲……我父亲他老人家登洲去了!” 林檀讽刺地反问:“是么?” 柳霜怀极力地说服自己——父亲的命灯明明也是在那一天熄灭的,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阴云密布、风雨摇晃,他和岫姐、和兄长一起看着属于父亲的命灯熄灭,紊江里飘满了纸扎的白莲花,顺流而下,代替父亲无处可寻的尸体和灵魂。 林檀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们兄弟俩:“不如问问那个姓管的小姑娘,翥宗挂的所谓的亢龙君柳蜡的命灯……到底是谁的!” 这和岫姐又有什么关系! 柳霜怀彻底被弄晕了,而疯魔的柳风来也终于被林檀兜头一锤给打醒了。 柳霜怀察觉到,忙松手:“……哥……” 林檀笑:“你终于醒了,风来。” 柳风来气若游丝:“你还没醒。” “或许吧。”林檀揉着白虎的头,慈爱地等待白虎打完哈欠。 疏庑洞窟内,两柄刀合起来的威压大得吓人,霎时遂初剑就如临大敌地嗡鸣起来,震得甘蕲虎口发麻,眉间金珠环绕着一股淡淡的、跃动不断的红息,如同疾风中的火苗。 荆苔脑子里铛的一声:“这两把刀模样是一样的!” 掌刀的青吟怔怔地抬头。 右耳处又烫又痒,他用另一只手摸,伸到眼前看,一捧未凝固的热血沿着掌心的纹理漫出。 荆苔打开躁动不已的乾坤袋,鱼目和莲子一齐飞出,也压在千钧一发的屏障上,同时被捞起的还有青吟流了半张脸的鲜血,莲子饮饱热血,鱼目爆炸在刀尖,那一瞬间,莲子迅速萌芽,碧绿的根茎盘在屏障上,“噗”的一声,开出一朵人高的粉色渐变的莲花,一半在屏障里、一半在屏障外。 屏障就像是被当胸捅了个对穿,瞬间不动了。 甘蕲一愣,随即啧啧称奇:“原来还能这么干——早知还能这样,我当年干嘛拼死拼活的。” 荆苔闻言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他想起自己在挽水遇到甘蕲时身上还没有解去的锁链。 不消半刻,莲花完全张开,露出嫩黄的、没成形的小小莲蓬,三人还没来得及辨别它为何而长,倏地一道刀光从内里刺来,将莲花对半砍开。 手臂长度的莲瓣飘飘落地,轻如鸿毛,仿佛数也数不尽。 青吟对回忆的怀念被刀光一晃,顿时分崩离析。 他撑着一张麻木的脸,无知无觉地看向胸口的长刀,冰凉的刀把他冻得发颤,血里也结了霜,灵脉梗塞,冷汗流到眼中,刺得他睁不开眼,青吟只看到捅穿自己的是位女子,眉眼也像她一样长着花。 绑着白布的刀像生锈似的支哇乱叫,不停反抗,但仍然被刻着柳叶的刀压在底下,那柳叶刀狂喜地颤抖。 “是……你吗?”青吟粗粗地喘气。 “管岫!!”荆苔瞪大眼睛,旋即被那莲花异常浓烈的芬芳咬住,头晕目眩。 青吟露出困惑的神情:“……谁?” 甘蕲压根儿不管对面的事情,眼神都没给一个,只是扶着摇摇欲坠的荆苔,继而往他体内输送灵力。 荆苔摁住眉心,胸口钻心的疼,那颗石头心像是要软化成泥。 霎时间,眼前两人三刀都消失不见,洞窟里恢复黑暗,只有还在盛放的莲花和熏人的莲香。 甘蕲静静地搂着荆苔,不发一言。 荆苔晕乎乎地瞧着他俊美的侧脸,半晌后道:“他们人呢?” “人家的恩怨。”甘蕲说,“我们就不掺合了,好不好?” 荆苔狐疑地盯着他,放出自己残破狭小的神识,那神识像半片枯叶或者瘸腿的小动物,小心地避过花瓣,坚强地在洞窟里转了一圈,没寻到那两人的身影,但青吟的血还滴落在不远处。 好腥——荆苔心想,扶着甘蕲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腿要进去,冷不防被甘蕲拉住手,甘蕲攥紧他的手腕,只是说:“小师叔,里头脏。” “不脏。”荆苔安抚地蹭蹭甘蕲的虎口,“我进去吧,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甘蕲没应声,但紧紧挨着荆苔,没有离开的意思。 洞窟里的寒气一层一层地涌出来,也像极了洞口这朵多瓣莲花,荆苔脑子里乱糟糟的,屏气走进去。 甫一跨过那层界限,某种世界无比广大而自身无比微小的虚无感将他包裹,无论朝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黑的,像是深陷至暗沼泽,又湿又黏,极静,连声音也会不声不响地被这黑暗吞没,血腥气无处不在,已经完全融合进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黏巴和寂静,呆上一刻就恨不得撞头去死——难怪世人都说这里是最折磨的囚笼。 荆苔难以想象甘蕲是如何在这里关上数年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甘蕲仿佛调整好了心情,在他背后笑着说:“其实还行,没风没雨的。” “你——”荆苔嗓子涩涩的,漫天咒文在头顶上方飞舞,像无数面狞笑嘲讽的笑容,他想象甘蕲是如何在这里过一天又一天的,半晌道,“那个时候……你能和外面说话吗?” “看机会吧。”甘蕲说,“偶尔也是能和那小鬼接上话头的。” 然后他顿了一下:“跟我走吧,我知道这里多了什么。” 荆苔点头,跟着甘蕲走的时候回头瞅了一眼血腥味最重的那块黑暗,甘蕲走得很坚定,这里的黑暗没有边际、洞窟也没有边际,外加上雾池和那浮山如岛,而从外界看来,疏庑不过是一座极高的山峰,仅此而已。 传说中这里的阵法层叠玄妙,莫测高深,果真如此。 甘蕲停下脚步,愣了一会,道:“小姑娘已经把那东西刨出来了。” 荆苔道:“什么?” “应该是一捧泥。”甘蕲答,挥手照亮了足边的一块小坑,荆苔眯眼看,心里嗡一声:“是凡人的湿泥。” “小姑娘刨这个……”甘蕲摸着下巴,“是她的爹娘么?还是兄弟姐妹什么的,她什么来头?柳尊主的私生女?” “积点口德。”荆苔不轻不重地捏他的指头,问,“此处还能再进一层么?” “再进一层就是幻境。”甘蕲任由荆苔捏个不停,“他们俩估计是进去了,俩人执念都挺深的。” 荆苔忽然问:“你呢?” 甘蕲道:“我经历过的幻境数也数不清。” 看荆苔不说话,甘蕲自然地又道:“刚过雾池的时候,那人说的假话是‘我是青吟’。” “我们报的也不是真名。”荆苔说。 “不——”甘蕲正色道,“雾池水鱼又不是神,它们只是看你说话时从内心是否坦然确认。” “所以世上一定有个叫青吟的人。”荆苔恍然大悟,“和那人有所牵扯,不行,如果能联系上泊萍君就好了。” 荆苔说着尝试捏了一只传信的银鹿,然而银鹿只出了一双角就支撑不住地散去。 甘蕲道:“我来吧。” “你的孔雀能飞出去?”荆苔狐疑地问。 “不能。”甘蕲在荆苔怀疑的眼神里笑开了,“但是这里有龙啊。” 说毕,他噼里啪啦朝着四周狂打,遂初剑像饿疯了的野兽,碰到东西就咬,甘蕲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就像是穷途末路的死囚犯要在死前最后一次逃亡,破釜沉舟,他果然已到洞见,灵力波动幅度巨大,逼得囚笼对曾经的犯人另眼相待,不得不感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咒文发怒地扭曲,黏糊糊的“沼泽”也生气地大口大口吞咽,远处已经脱离他们视线的莲花又簌簌地掉落一地花瓣,蔫了下来。 荆苔怀疑甘蕲这一手会把这个破了一半的洞窟都掀翻,换个天地,他站不稳地踉跄不已,一咬牙,扒住甘蕲的衣服,甘蕲垂眉一笑,大方地把他搂过来,继续控制遂初左右搏斗。 没过多久,洞窟上方的咒文就连接成一颗发火的黑色螭龙,在暗夜无边之下显得颇具威慑力,似乎一口就能把整个洞窟咬得粉碎,两旺目火灼灼燃烧,怒视甘蕲和那一柄小小的、悬在空中的红鱼剑,螭龙“嗷”的一嗓子,把周围的黑暗都震成了灰。 甘蕲对那烧得火红的螭龙挥挥手:“又见面了。” 荆苔五体投地,疏庑有变,螭龙发怒,翥宗的人不可能还反应不过来。
第141章 闭春寒(七) 紊江上方的风暴流云般散去,柳霜怀扶着柳风来落下,反首看去,林檀骑着白虎,冷漠地俯视水中的骨影群,白虎对天长啸,带着林檀飘然而去,他背后,骨影群如蝉蛰伏在土层之下,等待来年春发。 弟子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试探性地问起柳霜怀:“星浮君?” “那是个疯子。”柳霜怀吐出这句话,柳风来失声猛咳。 柳霜怀忙拍他的后心,关切道:“兄长?” “……红蕖呢?”柳风来咳得满眼红丝,瞳仁一片晦暗。 柳霜怀闻言一怔,手上的动作猛然停住,旋即皱眉回首寻去,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也不见那抹身影,腾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吼道:“岫姐呢?” 人群寂静下去,都开始左顾右盼寻找那女子,窸窸窣窣地响起交谈声: “你瞧见红蕖君了么?” “没啊,不是才到不久?方才我还在大殿里瞧见她,没跟着尊主此尊一同来?” 柳霜怀听得焦躁不已,柳风来咳了几下,抬首道:“她从下流来的?” “是。”柳霜怀憋着急切答,“出门巡水的,这才回来没多久,是为了骨影来的。” “一来就去见了你?” “这……”柳霜怀一顿,人群里冒出一个头,道:“红蕖君去见尊主您了。” 柳风来皱眉想了一会,想起什么似的,咬牙蹦出两个字:“……疏庑?” “什么?”柳霜怀诧然。 那疏庑多年来一直空置,甘蕲——曾经的囚徒、如今的栗丘尊主——是几百年来唯一的住客,即使上次大阵被破,那里依然坚固得不可思议,柳霜怀从小在很多人的口中听说过疏庑的传言,有人说它是天地囚笼,有人说那里暗无边际、囚禁其中的人不可能找到边界,只有月火寺的去非走来轻轻一笑,袈裟随风而动,他说:“这只是一只大些的乾坤袋。”
188 首页 上一页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