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抱臂,笃定道:“这儿没莲花。” “是外人带进来的。”荆苔搓了一团灵息,“上面有术法,像是保鲜用的……等等——” “怎么?”甘蕲看过来。 荆苔吸一口凉气:“我像知道我们为什么能进来,这恐怕是钥匙。”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枚白色的珍珠似的物件,亮晶晶的流光溢彩,看上去却莫名的令人打寒颤,荆苔把这两枚放在一起,它们互相触碰的时候,“珍珠”忽然亮了一下,身上多了一些本没有的东西,仔细比对,半晌后荆苔叹:“是了。” 青吟听得一头雾水,甘蕲盯着那“珍珠”,忽然道:“这是那个东西的眼睛?” “你看出来了呀。”荆苔讶然,这是他在春野城从骨影剜下的一枚鱼目,鱼目上流动的灵气几乎与莲子一模一样,还隐藏了一枚法印。 荆苔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依然看不太清法印具体的模样。 甘蕲低头从他手中摸走鱼目和树枝,对照着,一笔一笔地把法印完整地画在泥土上,荆苔怔怔地看着他的举动。 法印是圆形的,纹路勾得很简单,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是鱼和波浪的形状。 它们互相咬合、互相追逐,唇部朝着前一条的尾鳍上翘,如此就结成一个完整的闭合状态,旋转着、生机盎然,波浪交错排列,弯曲的时候如光线流转,展露的却是斧钺锋芒。 “这是什么?”甘蕲用树枝点点高处的那一尾鱼。 法印上一共六尾,只有那一尾显得与众不同,单调得只剩寥寥线条,好像在和谐中的缺口,但这缺口本身就暗合在和谐之中。 荆苔陷入沉思,半晌后迟疑道:“我觉得挺像人的。” 青吟笑:“鱼的世界怎么还会有人的事儿。” “这可说不好。”荆苔继续想,顺口说,“人死后都是要入水,随浪游回矩海。你看着鱼,难道不会觉得是看着千万年后的自己么?子非鱼,安知鱼自何方、又去何方?” 青吟觉得有理:“多年后,我和阿霞就变成河水中的两尾小鱼,就很好。” 荆苔觉得这枚法印中还潜藏着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出来,末了,他摇摇头,把印纹完整地记在心里,示意甘蕲把图案抹去,便把鱼目和莲子都收到乾坤袋里去,道:“继续找司南吧。” 甘蕲乖乖跟上,青吟也没有异议。 他们零星又遇到几尾,讲了几句随意的真话假话。 青吟莫名心慌,觉得周围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让他觉得骨头缝都凉丝丝的,右耳又开始疼,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愈合了这么多年? 恍惚中,一尾鱼来到他面前,吞下他的一滴血。 青吟道:“我一定要找到阿霞。” 小鱼摆摆尾巴,继续等,青吟摩挲自己被雾气冻得冰冷的手指:“我是青吟。” 小鱼遽然定住,青吟被吓得往后缩,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鱼从唇部吐出一大团瑰丽灿烂、异彩纷呈的烟岚,如梦似幻,在瞬间膨胀,亮金滴玉,像掺着无数宝石碎粒,那样的美,美得让人心甘情愿地入其囚笼,渐渐的,那尾小鱼也被烟岚包围。 荆苔和甘蕲扭头,瞧见盛大灿烂的烟岚逼退白雾,男人执刀站立其中,像被雾气染白了头发,又在烟岚中重回青春年少。 “他找到了?”荆苔不敢置信道。 甘蕲“嗯”了一声。 “我一定要找到阿霞。”烟岚里吐出这句话。 青吟束手无措,迅速地回想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当然是来找阿霞的,噢,是了,他想,随即放心地笑了,是了,我报的是假名,那二位自然也是假名,这是当然是假话。 无数的水鱼从各个角落,从天边、从枝头、从水汽里钻了出来,星罗棋布,仿佛都在瞻仰司南。荆苔在靠近青吟的途中听到了一些低沉的声响,如戳进耳膜的一根尖刺,明明低沉,却又高昂,循环往复,四面楚歌,调子很耳熟,仿佛曾在哪里听过。 他想了想,猛地拉住甘蕲的手:“挽水的祭塔!” 在挽水那场盛大的祭塔仪式中,陆泠作“一阳来复”,十六名乐师在高台奏曲,奏的就是这个调子,只是凡人乐器终究不能与鱼的神性相比,只能说是尽量模仿。 “是,这是鱼歌。”甘蕲点头,“传说里,始神放归参光,参光感激作歌以配始神之舞。” 青吟低着头:“我也听过这个调子。” 他的声音低得不行:“就是在这个调子里,我失去了我的耳朵。” 烟岚里的鱼把这两句话都重复一遍——都是真话。 水鱼群融化在雾气里,化作白雾的一份子,而一条硕大的、美丽的白色大鱼从五彩烟岚中露出来,两鳍张开几乎百尺,近乎冰雪的洁白,激出漫天的雾花,发出一声天籁似的长吟。 青吟怔了一会,不敢置信地攀着鳞片往鱼身上爬。 苍天啊!大地啊!神啊!青吟在心里直叫,这比参光还要像神鱼,光是靠近,他都被压制得不能呼吸,每次碰到鳞片,灵魂都在颤抖,生怕自己冒犯了白鱼。 荆苔看着,扭头问:“传言你和参光打过架,真的么?” “真的。”甘蕲站得离荆苔很近,两人的影子几乎交叠在一块儿,他浑不在意地答,“没打赢。” “这似乎算是渎神。”荆苔说。 甘蕲耸耸肩:“渎就渎,多大个事。” 荆苔心道你这话会把大家伙吓得都来揍你。 青吟好不容易怕上去,吃力地摆正自己的位置,满头热汗地对看戏的俩人大吼:“你们怎么还不上来?!等什么呢?!” “青冥风露九万里,掉尾独跨横山鲸。”甘蕲把手递给荆苔,狡黠地笑,“走啦!” 白鱼一径游上高天,钻入青云,与穹苍霞彩比肩。 高处不胜寒,凉风习习,刮过三人耳际,往下看,浮山如岛,在白雾间翻滚,半柱香后,白鱼把他们带到了一面光滑如镜的山壁,远看像一座翡翠山。 荆苔说:“里头是什么?” 甘蕲盯着那光滑得超过人力的山壁发怔,没有回答,白鱼摆摆尾巴,吐出一个大泡泡,泡泡碰到山壁就随开,山壁轰隆隆地想,破开一道山口。 青吟顺着鱼脊的弧度滑下去,荆苔也学着略显笨拙地滑下,甘蕲最后下来,走得很慢,眼眸中蹦出几条血丝。 白鱼仰天长啸,泛着水色的眸子显得温柔无比。 它回身,向来处游去,云山烟树,鳞片上荡着湍悠的天光,巨大的阴影落在浮动的雾气之上,那阴影就像参光游过黑而深的矩海,游向眠仙洲。 “是那刀指引我们来这里的。”荆苔主动地捏甘蕲的手,“像是要见什么人、什么东西,你放心,我们见完了就走,这次不会让你一个人……被关在这里。” 甘蕲忽然抬眸看过来。 荆苔不自在地摸摸笔鼻尖:“我是说……呃,这里是疏庑,对——” 他“吧”字还没说出口就突然停下来了,因为被甘蕲紧紧地锁在怀里,甘蕲的怀抱如此炙热、如此滚烫,荆苔把下巴搁在甘蕲的肩头,对方炽热的呼吸扫进自己的颈窝,荆苔的心被击得粉碎。 青吟回头,一口冷气倒灌,猛地捂住脸,当自己眼瞎。 荆苔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比甘蕲揉搓一遍,麻得不行,甘蕲才终于松手,低声说了一句抱歉,扭头就往甬道里冲。 荆苔没反应过来:“为什——” 甘蕲都跑得快没踪影了,荆苔莫名其妙地赶上青吟,问:“他跑什么?” 青吟捂着眼睛走:“好了是吧,嘿,我哪知道。” 荆苔:“……” 他们一路走进去,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奇怪得很,走过好几个拐弯,才看到甘蕲踢着小石头等在那,飞快地瞟他一眼,飞快地又收回去了。 荆苔睨他,调侃:“不跑了?” 天晓得为什么甘蕲一不好意思他就没那个情绪,好像他们只能有一个人不好意思似的,荆苔反而觉得这个样子的甘蕲蛮有意思的。 甘蕲支吾,然后往山壁上一拍。 山壁应声而开,露出一个洞窟,黑黢黢的,暗无天日,没有一丝丝的光,里头不仅无风,好像连空气都没有似的,荆苔呼吸瞬间失了几息,心头腾起一阵疼。 青吟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异常冒失地往里冲,荆苔一把拉住他,丢了一粒石子过去,“浜”一声,石子在入口处被切得粉碎。 “那怎么办!”青吟焦急得不行,浑身冒汗。 “里头有什么?”荆苔问,“值得你这么担心?” 青吟一下愣住,半晌道:“……我也不知道。” 罡风袭来,一柄重刀从半空显形,压着万千气劲向洞口的阵法压去。 瞬间火花四射、刀光乱飞。 青吟鬼使神差地把手里的刀也掷了出去,两柄重刀相遇,却没有发生针锋相对的情况,反而像多年未见的故友,一拍即合,叠加的刀锋像掀起几千丈的高浪沉重落水,声音尖利得如同在撕扯铁片。
第140章 闭春寒(六) 早在荆苔他们还没有进入雾池之前,翥宗上方的缠斗已经打成一锅乱粥。 骨影群安安静静地呆在水网里,就像给紊江加盖一层骨床似的,上头的风暴里,是柳家兄弟和林檀。 林檀捏着自己刚剜出来的、还在滴血的右眼,笑了笑,随手扔进河水里。 几尾馋嘴的骨影忙蹿出水面,睁着把眼球分食。 柳霜怀看得毛骨悚然,一切都走向了他未曾预料的方向。 柳风来不许柳霜怀出手,自己依然失去理智地、不遗余力地把刀尖朝向骑虎的林檀,像是走火入魔,林檀和白虎灵活地躲避,冷笑:“柳霜怀!” 柳霜怀对这整件事该如何收场已经完全没有头绪,忽听林檀叫他的名字,下意识地应下,转而警惕道:“你要作甚?” 林檀吃吃地笑,看上去不似人样,血葫芦一般,他不会杀招,没有法器,只是在躲:“你哥没有跟你说你爹的事吗?” 我爹?我爹怎么了? 柳霜怀呆滞,柳风来杀红了眼,在林檀后背砍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白虎尾巴拂过的地方,伤口又在缓慢愈合。 “你们说,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够躲过它的眼睛?”林檀一边吸气一边说,他被柳风来泄愤似的砍得遍体鳞伤,柳霜怀心头直跳,柳风来非得手刃林檀不可,但他终究没有修养好,按现在的砍法,估计要砍到明天林檀才能死,而柳风来撑不到明天。 柳霜怀瞅准时机,把兄长拉了回来,安抚他焦躁而快要枯竭的灵脉,忍不住道:“谁?” 林檀不答,自顾自地给白虎顺毛:“谁和谁如同一人、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你到底在说什么?”柳霜怀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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