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打扰他。 就在荆苔与归长羡商量计算之时,柳霜怀赶到了柳风来的屋子。 柳风来果然醒了,被弟子扶起来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啜着灵参水,灰白的神色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眼神多了几分色彩,他缓缓环视周遭,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早就消失的——那女子的气味。 弟子注意到尊主一直在小声喃喃,他以为是有什么吩咐,于是凑近去听。 柳风来一直在重复两个字。 阿漓。 阿漓。 阿漓。 “风来,在冬日结契吧,那个时候白雪皑皑,我们两个要穿得很红,就像两株红梅树、大海里的红珊瑚。” 柳霜怀闯进来:“哥!!你醒了!!!” 弟子起身,把灵参水放在塌边,退了出去。 柳风来挤出笑,招手让柳霜怀过来,柳霜怀红了眼眶,随手把银箔灯一放,一头跑进柳风来的怀里:“哥——” “说说。”柳风来揉着柳霜怀的头,“发生了什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白骨的鱼群,他们前仆后继、牙齿尖锐,我怕你挡不住,所以我醒来了。” 柳霜怀哽咽,没心思探究柳风来为什么做了这个梦,他只是挥去银箔灯上的屏障,把烟雾指给柳风来看。 这时,归长羡的计算结束,“迷津”陡然停止活动,他睁开眼,眼神冷厉,淡淡地扫过每一团烟雾,最后吐出来两个字: “翥宗。” “什么?!”柳霜怀差点没从柳风来怀里跳出来,“泊萍君,你别说笑!” “我从不说笑。”归长羡笑说,“的确是……紊江,翥宗。”
第133章 渡河汉(十九) 疏庑身披万道枷锁,是翥宗最高峰,岗哨只有一道,向来是弟子中的香饽饽——谁若是被分到了这里,尽专心修炼,不必照管安危,世上或许不存在比疏庑还要安全的地方。 此时此刻,疏庑峰下,岗哨中的两名弟子均盘膝入定,两耳不闻窗外事。 时间一点一点龟速行走,被寒风割去嗓子似的哑然无声,直至天穹被朝日的暖红染就,给人以皮开肉绽之感。 已经到换班的点,那两名弟子依然没有睁眼,本该来换岗的人也并没有来。 一名女子拖着重刀,出现在峰脚。 本该跟着去看望柳风来的管岫却现身于此,她目不斜视地踏过边界,疏庑的阵法齐齐一抖,发出尖啸警告——只有她能听到。整个翥宗正因为归长羡的话奔走不息,时刻注视水图,却好像丝毫不关管岫的事。 管岫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碧绿的物件。 那只是一粒莲子,指头大小,摁上去略软,应当很嫩,是前几茬的莲蓬。 管岫捏着疑惑地再次打量了半天,得出结论,这依然只是一粒普普通通的莲子,不过是被术法固定在某一瞬,不会腐烂、也不会生长。 至此,她依然在怀疑。 这是管岫从柳风来屋子里拿到的东西,柳风来依然是翥宗尊主,居尊主殿。 殿内保存了不少旧物,都是先辈留下来的老物件,什么青色铜镜、嘎吱嘎吱响的大柜子、还有柳风来用得上的旧妆盒,细细算来那对雁屏风简直是最新的东西之一。殿内有一方矮柜,锁钥锈迹斑斑,上的漆也没了一大半,搀在一堆数不胜数的旧柜子里,平素很少有人注意得到,况且钥匙早已遗失,或许哪个先辈的东西——也没人闲得没事去打开。 这粒莲子就在那矮柜之内,一滴灰尘都没有沾上。 管岫正把莲子推进阵法,忽然间,一阵开怀的欢笑钻进耳朵里——她狐疑地抬起头,那笑声太飘渺,隔着十万八千里似的,并不真切,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 然而她几乎要落泪。 管岫怔怔地抚上自己发红发热的眼角,想不清楚、不明白为什么。 身后有人走来——也不知是怎么闯过翥宗千万法阵阻拦的,脚步停在管岫不远处,慢慢道:“何必犹疑?” “我就知道你会来。”管岫没有意外。 “翥宗的谜团、你的谜团,就在这粒莲子上,只要你把它填进阵法,一切虽不一定能解,但至少知道个所以然。”那人幽幽道,声线有点耳熟、却又扭曲了三分,“你要像我一样,活得不明不白么?” 管岫扭过身,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叹息:“林檀,你果然是疯了。” “疯了么?”林檀闻言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至笑弯了腰,“那就确实疯了吧——” 来人正是全天下遍寻而不得的林檀,脸上一道新鲜的伤口,几乎毁了他所有容颜,只有一只手臂,脊背好像再也无法挺直,单手抚摸着白虎的头,白虎大剌剌地打了个哈欠。 时隔半年不到,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月前,管岫在矩海边意外碰到林檀,他眼神朦胧,立在黑色礁石上,对着几片游云发呆,空瘪瘪的袖子啪嗒啪嗒,没有回头,神色像迷路的孩子一样迷茫而无知,好像凝结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像,白虎静静陪着他,蹲坐在地。 这幅模样与管岫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她都不敢认。 管岫本来已经抽出刀,屏气凝神,生怕林檀转头离去——说实话她不清楚林檀到底战力如何,在几步开外,她忽然迟疑了一瞬,没有在第一时间下手。 “是你——”林檀和白虎一齐回头,动作保持了奇异的一致,先前的神色瞬间隐去,某些角度,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内敛沉默,“只有你?” 管岫略作停顿:“紫栴君,你变了。” 林檀笑笑,忽然问:“你觉得,我同林漓长得像不像?” 管岫不明所以,谨慎道:“挺像的。” “你知不知道。”林檀还在笑,“林漓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什么?!”管岫大惊。 林檀抹了抹脸,主动走近:“能不能把你的刀光借我一用。” 管岫还处在震惊的状态上,没有多想,提起自己的秋蝶刀,林檀捏来一抹刀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落地直接按在自己的脸上。管岫一声惊叫没说出口,林檀已经捂着脸、剧痛地蹲下来,猩红的血从指缝涌出来,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地上,白虎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声音,低头舔舐落在礁石上的热血,舔干净了,接着舔林檀的手。 管岫觑着林檀脸上新鲜的伤口,什么也没说,扭头重新尝试把莲子填进阵纹。 林檀耐心地等:“骨影下一个就来翥宗,你不担心?” “纤鳞君厉害。”管岫头也不回,“比我有用。” “这话好笑。”林檀嘲讽地说,“你不比他们兄弟俩有用?” 管岫实在忍不住,扭头看一眼林檀:“大柳也没用?” “当然没用。”林檀慢吞吞地说,嘴角残忍地一勾,“护不住道侣的人有什么用?” “哪怕下手的人是你?” “哪怕是我。”林檀点头,指指自己的眼睛,笑着,“算我眼瞎。” 管岫:“……” 她真的没话说了,明明柳风来对他放心,明明他前一刻还在送上祝福,明明是他出黑手,现如今居然还怪起柳风来。 良久,管岫憋出一句话:“你真的变了。” “人哪有不变的。”林檀笑,手指一撇,“况且你又不了解我,小姑娘。” 一两炷香后,那粒莲子才被顺利地填进去。 疏庑大阵动荡,嗡嗡地响个不停,过了好久,仿佛经过了一位老者漫长而迟缓的思索,大阵下定决心,终于不情不愿地、慢慢地为管岫破开了一道口子。 那道口子一开,凶狠的罡风立即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大口大口地为自由喘气。 管岫手腕扭动,驱动秋蝶刀挡下罡风,但依然有几缕碎发被割下,飘扬落地。她面前,那口子黑洞洞的、黢黑不见五指,如巨兽的大口,她几乎能听到从其肚子里传出来的饥饿的肠鸣,管岫悚然一惊——数年来,没有人会不自量力跑到疏庑找不痛快,这世间最坚固的囚笼象征着某种可怖的寂灭。她忽然想起那位总是笑着的、妖里妖气的栗丘甘蕲,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能在这样的囚笼忍受三十多年? 她不敢想。 管岫缓口气抬脚刚要进去,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林檀:“你——” 鸡皮疙瘩在她扭头的瞬间起了一身。 林檀低着头,脸上的皮扯到了管岫不能想象的角度,就好像他要仅凭表情重组五官:把自己的眼睛移到下巴、把鼻子移到额头,这样还不够,他伸手扣向自己的下眼皮,于是伤口又裂了,血渗出来,白虎又要凑上去舔血,林檀好像觉得很正常,扒拉扒拉伤口,把沾着血的手指伸到白虎的嘴里,一脸慈爱地看它细细地舔来舔去。 管岫毛骨悚然,实在无法把从前印象里的紫栴君和面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连结契那天林檀托她送礼物的模样也被面前的场景冲击得模模糊糊、难以记得了。 林檀一边眯着眼睛用手指捉弄白虎的舌头,一边慢悠悠地开口:“什么?” 管岫倒吸冷气,捏紧刀:“我是问,你不进去吗?” “不。”林檀抽出手指,不慌不忙地捏了个清洁术,笑着抬头,“里头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管岫深吸一口气,心跳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林檀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疏庑里,仰头看天,白虎蹭他的手臂,呜呜呀呀,他摸虎头,几滴泪和着脸上的血滚落下来。“听到了吗?他要我的命呢。”林檀尝着嘴里血和泪的味道,情人般轻喃,“那就给他吧。” 半柱香之前,柳风来忽然感受到什么,环顾四周,手腕上的青筋一条跟着一条蹦起来,抱着柳霜怀的手力气都加大了不少。 柳霜怀担心:“哥——” “他。”柳风来一字一顿地说,“他、在、这、里。” “谁?”柳霜怀懵。 柳风来掀被就要下床,急得说话都不利索:“林檀。林檀在这里!!他来了——” 话音未落,他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在地,柳霜怀连忙扶起他。门口弟子匆匆跑来,来不及行礼,惊慌开口:“来、来了!!!” 柳风来仿佛陷入某种梦魇,一只手在地上不停地抓挠,魔怔一般。 “怎么可能?”柳霜怀劝他,“他不在,很多人都在找他,他不可能在这。” 柳风来狂躁地吼:“他在!!” 柳霜怀焦头烂额,扭头问报信的弟子:“在哪!” “就、就、”弟子被吓得瑟缩,眼睛瞪得老大,“就在仙山、就在港口啊——星浮君!!” 场面一时无比混乱,柳霜怀尽力地安抚柳风来:“慌什么!就按照安排的来!纤鳞君他们一会就来了!岫姐呢?!” “找不着!”弟子哭丧着脸,“根本找不着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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