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朱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软绵绵地搭在膝上,小臂扭成诡异的角度,她尝试动了动,一抽一抽的痛觉才像冰块融化那样复活,重新触动了她的四肢百骸,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荆苔叹气,说:“忍一忍。” 朱弦被他手上的外衣刺得眼睛要瞎,忽然明白了自己师尊师伯的感受,忙低头躲开甘蕲的手:“我自己可以的,可以的。” “真的吗?”荆苔表示怀疑。 “真的!”朱弦忙答,急于自我证明似的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掰右手,下手之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咔”地一声脆响,听得荆苔的额角狂跳不已,又叹气,摸出丹药抛到朱弦手里。 河面忽然狂风大作,一直随着水声起起伏伏的低吼遽然破碎,甘蕲从天而降,朝荆苔点点头,把手里的鱼眼睛抛到荆苔手里:“都进去了。” 浑身的灵罩溶解,甘蕲甩了甩手,收回遂初剑,看上去气定神闲。 朱弦打了个哆嗦,她坐的位置离薤水近,下意识地看向水面。 河面不见骨影,旋风却并未消止,水面呈现一种幽幽的蓝黑色,泛白的地方分不清是光、泡沫、骨头还是其他的什么。光斑像蜂巢一样排布在漩涡边,隐约可见无色透明的咒网,牢牢地攀在河底的岩石上,数不清的骨影群在其中互相摩擦、挤压,骨头和骨头之间磨出锐利的尖叫,无数双白色的鱼目都在随波滚动,像很多算盘凌乱甩动的声音,密密麻麻。 只一眼,朱弦就骇得寒毛耸起。 ——到底来了多少条? 朱弦不知道,她没能来得及数清楚,只记得那些骨影突然出现在水面的场景。 弟子们昏昏欲睡,她也昏昏沉沉。空气中的水汽含量尤其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每一寸皮肤纹理都含饱了水,又胀又沉,好像被水草和海藻敷满了全身,让朱弦想起传说中那种叫“加官晋爵”的酷刑。 水面上冒起一个白色的头,远看像人骨在漂浮,后来越来越多,行进得很快,留下刷子般的水痕,如风吹麦浪,已经没人有心思去数个数了。它们相撞,发出那样诡异快乐的笑声,像一群天真而残忍的小孩,将水塔咔吧咔吧地吞噬将尽。 “师姐!”旁边的弟子硬着头皮大喊,“还有十里!!” 朱弦听到他的声音颤抖不停,这些骨影组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层层水浪,前一批压下去,后一批随之浮起,莫名的和谐,好像有某种只有它们能听到的音乐声在吟唱,仿佛来自地府。 “还有八里!!” 朱弦紧张得掐起掌心,仿佛察觉到了心脏搏动的频率在她的皮肤上重现,她需要把心跳掐下去,“要在它们进网的一瞬间起网。”师叔是这样嘱咐她的,要沉稳,不要错过时机,不要害怕。 “五里!!” 朱弦摸出黄铜铃铛,普普通通,和柳霜怀手上的一模一样,她深呼吸,甩了一次,整片河水都凶狠地一亮,群起而相应。 她指挥:“去赶鱼。” “是。”众弟子按照训练的纷纷散去,呈喇叭形围着骨影群,他们身上无一例外拢着灵罩,无论靠得多么近,神识都安安稳稳地躺在灵罩里,没有外泄。 “三里!” 朱弦又催动灵力摇了一下铃铛,灵网乍现,竟铺满了整条河水,漩涡渐渐成形。两方弟子掌剑下刺,侧边骨影出水啃咬,哗啦啦的水声像瀑布,很快,他们缠斗在一起。荆苔的猜测没有错,这次来的量虽多,但比之前袭击春野城的单只骨影要更弱。 骨影行进的速度变慢。 朱弦的铃铛声再也没有停下来。 “一里!” 随着铃铛声,整张灵网都被点亮,无数的网眼延伸到肉眼都无法看清楚的远方。 骨影在弟子们的躯干下,越走越窄,挤成一团,声响让人头皮起麻,铃铛声清脆而突出,鹤立鸡群般,像某种神圣的召唤。 那些骨影飞蛾扑火而来,将越来越窄小的入网之道挤得拥挤不堪。 朱弦用以催动铃铛的灵力有些滞涩、不够用了,她手忙脚乱地摸灵丹,看也不看地往嘴里填——只有一点点了、只有一点点了。 骨影群开始进网,像倾泻而下的米粒。 但朱弦手中的灵丹很快见底,身侧的弟子眼看不对,自发地拥上来为她输送灵力。 可惜慢了一瞬。 本来十分流畅的铃铛声断了两个弹指,两尾醒神的骨影在鱼群中低吼,硬生生掉转过头,向反方向逃出。驱赶的弟子忙派出四名单独对付这两尾,那两尾的低吼响彻云霄,朱弦竟听出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壮感,它们发疯地搅乱阵形,弟子纷纷受创,朱砂哇地吐出一口血,脑仁晕眩,手也不停颤抖。 不能停!不能停! 骨影群已经进了大半,她身后,输送灵力的弟子一批一批地换着。 朱弦没有精力管那漏网之鱼,灵脉突突地疼,像被揪在了一起,她咬牙竭力坚持到所有骨影进网之后,铃铛声突兀地停下。习惯了这声响的的弟子们以为突然失了聪,脑子一片乱,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朱弦忽然向前几步。“师姐!”他们齐声叫,但朱弦没有回头,毫不犹豫地从堤上跃下,手上只有一把没开锋的弟子剑。 噹—— 黄铜铃铛坠落在地,一枚灯簪错空而来。 ——荆苔和甘蕲来了。
第131章 渡河汉(十七) “好。”荆苔深呼吸了几次,摸向头上,灯簪抽长成剑,鹤尾狡黠地翘着,甘蕲上前接过那一盏灯,隔着灯罩抚摸火焰,朦胧的灯火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乍一看仿佛捧着太阳或燃烧的心一般。 甘蕲离得很近,他遍身的温度都经由命灯流到了荆苔的心上。 荆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种温度于他而言太过灼手,很难长久靠近——挽水有多冰凉透骨,甘蕲的怀抱就有多滚烫。 “去吧。”甘蕲说,深深地盯着荆苔的双眸。 过去的这些天,荆苔日日撑着困意琢磨法阵,甘蕲总会陪着他,不说话,但陪着他。有好几次,荆苔对上甘蕲的眼神,都会觉得甘蕲或许会拦着他,而他想这件事总是要自己做的,冥冥之中好像都是这样,所以荆苔不想见王灼,也不想见徐风檐、何人斯和梅初,因为他们都会拦着他,可他终究要做的。 而甘蕲——直到荆苔拔出剑站在大堤的这一刻之前,他都以为甘蕲会反悔,会说你不要逞强,会把自己拉回来,甘蕲的眼睛一直都在说着这样的字句,可他终究没有开口。 “你不拦我么?”荆苔终于没忍住。 灵网中的骨影群太多了,互相之间打成死结,巨大的压迫力透过水面的遮掩依旧清晰可闻,那些痛楚和骨骼的脆响仿佛身临其境,若是有人不小心陷在它们的爱恨情仇里,想必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甘蕲摇摇头,眼眸有一瞬红得像珊瑚:“小师叔去吧。” “去吧。”他说,“无论如何,无论身处何方,我一定、一定能把你捞出来的。” “像挽水?像锦杼关?” “像挽水。像锦杼关。” 荆苔笑了,甘蕲问:“我给你的白珊瑚,有没有戴着?” “戴着。”荆苔摸摸胸口,“那我给你的……印章呢?” 甘蕲也拍拍胸口,带着笑:“九连环也在,我现在很熟练了,闭着眼睛也可以。” “真厉害。”荆苔说,顿了一下,“那我去了,不难,我会回来的。” “小师叔说话算事。”甘蕲还是笑。 “嗯,说话算话。”荆苔挽了一个剑花,吞了半壶的灵丹,滞涩已久的灵力开始在周身流动,滋养每一寸皲裂、破碎的灵脉,那不是什么好感觉,甚至很疼。 荆苔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真的好久没有触碰到“痛感”这两个字。 好陌生的字眼,好陌生的感觉。 他默念口诀,右脚抬起又落地,用剑尖挑起甘蕲手里的黄铜铃铛。 铃声没有节奏地响着,成了除浪声、骨裂声、风声以外唯一的声响,静静地为荆苔的起阵伴奏——以剑起阵,是他曾经最擅长的事情。 他一步一步走着,如踏平地。 走进那团矇昧的漩涡、走进他梦中的阴影、走进那拼凑的白骨坟墓。 朱弦惊讶地瞪大眼睛,胳膊上的抽痛一阵一阵地传来,与波浪的节奏几乎一致,鲜血在四肢百骸中流动正如水流在河道中突进,直至荆苔的身影完全被旋风吞没。 甘蕲守在荆苔消失的地方,仰头。 朱弦觉得他的眼神很悲伤,这让人难以置信。 整个世界短暂地失去了半柱香的听觉。 何人斯和绯罗在这个时候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但已不见荆苔的身影,何人斯抽剑指着甘蕲,蹙眉问:“小苔呢?” 朱弦忙说:“师叔进去了,他说,他说他要起阵。” “啊?”绯罗奔过去把朱弦扶起来,“起什么阵。” 何人斯浑身上下环绕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的债:“你,怎么敢,放他进去?” 烟雾外,王灼觉出不对劲了,他狠狠抓住衣袖,憋着气扭头问徐风檐:“他告诉你要这样了吗?” 徐风檐一激灵:“没有啊,他没有说!” 王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徐风檐扶他一把,人也傻了:“小苔又瞒着我们?” “是。”王灼说,“他又瞒着我们。” “不行!”徐风檐坚决地说,“绝对不行,要把他拉出来,不能进去,怎么能进去?” 王灼一张脸冻得青青白白。 “师兄!你知道的!小苔不能进去啊!你知道他的情况!”徐风檐急躁得脑仁冒汗,终于没忍住吼了出来,“他没有……没有灵骨啊!!” 烟雾中的甘蕲似有所感,冷冷地回头,瞪向虚空。 “那你要怎么着。”王灼忽然发火,尽管他发火看上去依然是温和的,“你还不懂?!就是因为我们要拦,所以他才不说!” 徐风檐愣住。 王灼狠狠吸了一口气,口吻压得平和:“风檐。不是冲你。” 徐风檐没有说话。 王灼死死地盯着烟雾里、那团吞没他师弟的风暴,他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傍晚,想起荆苔小小的身影站在檐下,被飘荡的雨丝打湿衣裳。 小孩羡慕地看着他们几个顺畅地舞剑,轮到自己却磕磕绊绊,像没有上油的旧门。小孩会一个人哭哭啼啼,王灼有一回不小心撞破,听见他一边哽咽一边和自己的剑道歉,他说对不起,我太废物了,糟蹋你了。后来小荆苔跟着经香真人学写阵画符,学着缠绕咒文,那身影很快抽长,变成了大人模样——人总是长得这样快,不知道荆苔有没有想念过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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