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灼摆摆手,笑:“算我多嘴,我只是……觉得甘道友与我有缘。” 当然有缘——荆苔想,你曾经把禹域弟子印打在他的灵骨上,驱逐了他的奴印。 甘蕲抿了一口几上的茶:“并无师承。” “是吗?”王灼小小地问了一声。 虽然甘蕲被安排去了南峰的客房,可快日落的时候,荆苔还是在经香阁的小屋子里听到了动静。 彼时他还在琢磨阵法,银箔灯爆出数个灯花,荆苔放下笔,注视灯花四散,有些出神,片刻后他把灯罩取下来,拔下灯簪,用簪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玫瑰玉,灵石相撞,声音清脆,光影在他的颊边乱晃,一会是鱼、一会是云、一会是海洋,简直没个安静的时候。 荆苔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窗外的响动,没一会,窗户打开一条缝,不速之客敲了一下窗棂,才利落地翻进来。 “你在和谁打?”荆苔说,“又没人守在外边。” 甘蕲转动着手腕,阴惨惨道:“人是没有,鸟有一只。” 荆苔心里顿时咯噔,连忙把门一推,看见白鹤软绵绵地倒在一方朽木边。 “我带了迷香过来。”甘蕲很骄傲地说,“保证安然无恙,我就知道它不是个好家伙。” 荆苔瞪他,要去把白鹤拉到屋子里来,甘蕲拦住他:“不急,它就快醒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白鹤悠然转醒,被自己一身湿泥给气疯了,忙不迭就冲过来,荆苔挡在甘蕲身前,对白鹤张开手掌:“停。” 白鹤硬生生地停下,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泥,怒不可遏地“哦”了半天。 “你们俩干嘛呢?”荆苔无奈道,甘蕲探头,把胳膊上的叨痕展示给荆苔看,可怜兮兮道:“是它先动的手喔,我是为了自保,何况我都放了水,要不是迷香,它非得和我决一死战不可,那它能不能好好地活下来我可不保证。” 白鹤只听懂了一半,不妨碍它怒火中烧。 荆苔摇头,对白鹤说:“他没事,是熟人,你去玩吧。” 白鹤焦急地要蹭上来,荆苔叹气:“去吧,以后也不用拦他。” 门关上了,白鹤一枪怒火没处撒,狠狠地拔了一嘴草,振翅飞走了。 荆苔道:“你和它斗什么?” “它看我不顺眼。”甘蕲耸耸肩,“我也是。” 荆苔疑惑地看了他半晌,才道:“真是搞不懂你们。” “先别说这鸟。”甘蕲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抬头就控诉,“小师叔怎么不告诉在下你真正住在哪里,我去柏枝乡蹲了好久,那分明空了好久没人住!” 他说这,见灯里的灵石烧掉了大半,于是指尖一拨,一枚粉色的玫瑰玉顺着甘蕲的指尖坠下,荆苔把灯罩合上,摸着银白色的光晕:“从前是住在那里的。” “哪种从前?” “被师尊捡回来就住在那里了。”荆苔说。 甘蕲凑近,好像在观察荆苔的眼睛:“小师叔,你想起了多少事?” “断断续续,不多不少。”荆苔想了想,“就像捡到了许多碎片似的,我也说不清。” “喔——”甘蕲拖长了音调,“若是我不说,小师叔想是不会问了。” 荆苔把画的草图一摞一摞地叠好,疑惑地看他一眼,想起那日甘蕲逼着他问的模样,到底有些心虚,这时甘蕲叩着桌面,忽然开口,带着笑意:“当归他不会回来了,小师叔忘了他吧。” 荆苔的指尖一颤。 “干嘛要记得他。”甘蕲仿佛喟叹一般,“我恨不得小师叔只记得现在的我呢。” 也不知是因为甘蕲带钩的话尾还是其他的什么,荆苔忽然生出了一些困意,明明还有话想要和甘蕲讲——即使他自己问不出口,想来甘蕲也能说点枝叶末节的让自己猜到一点,可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头一歪,睡在了甘蕲及时迎上来的怀里。 甘蕲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筋骨。 若是荆苔此时醒来怕是要大惊,甘蕲全身灵脉不稳、瞳孔翻红,像是有走火入魔之兆,甘蕲把荆苔搂进怀里,仿佛疯魔一般:“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别忘了我。”片刻后他话音一转,又恢复了那种甜腻腻的音调:“忘了就忘了,没什么的。” “没什么的。” 他的识海里响起当归略显稚嫩的嗓音:“我这就该死了,对吧。” 甘蕲充耳不闻,当归想是无聊地翘着脚,声音像光一样浮动:“这里都是白色,好多香草,香得熏人,想来和当年的火是不一样的。” “这出戏谁都没想好结局,是么?”当归说,“我没有,你也没有。” “是。”甘蕲喃喃,“我没有。” “千万,千万不要让他来眠仙洲。”当归警告,“即使骨影不可阻挡,即使十六蓂燃尽成灰,他也不能来眠仙洲。”
第129章 渡河汉(十五) 骨影潮是在九月十日的凌晨来的,前天晚上的月亮被乌云遮得透不过一丝光亮,一向聒噪的蝉鸣也哑了嗓子似的一言不发,断镜树山里的鹿群都跑去各个犄角旮旯,平素爱喂食的弟子转了好几圈,愣是找不出一只有精神的。 过了半夜,吹过来的风变得闷闷的,软绵无力。 在廊亭里守夜的弟子不停打哈欠,骨影造成的阴影如悬而未落的铡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又知道其必定会落下来。 听闻那位小师叔最近一段时日制出了一大批符咒,不仅送到了薤水十八弯,更是送到了整个十六蓂,详细地嘱咐了方位。量实在巨大,因而断镜口的那方小院子竟通宵达旦地亮着灯。 “怎么感觉今日不太对劲。”驻守在毗邻港口的廊亭处的弟子打了个哆嗦,有一滴冰冷的露珠滴到了他的后颈灵骨,不知为何格外刺骨。 “是……是不太对劲。”同行的弟子赞同地点头,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这就要变天了么?” 弟子下意识地一回头,值此深夜,断镜树山只能看到守夜人的灯盏——除了北峰,那抹光绰约多姿,有时他们感觉几乎能与天穹群星相较一二,不只一位弟子曾把那里错认为新现的星辰。 “小师叔还没有睡吧。”扭头的弟子说。 “应当是没有的。”另一人答,感叹般提起,“虽然我不太懂哦——不是说画那些是最耗费心神的,咱们那位小师叔身子骨可没好到哪里去呀,这一夜一夜的怎么熬得住?” “没人拦得住啊主要是。”同伴仿佛与徐风檐心有灵犀,“谁又拦得住?” “嘘——”弟子欲盖弥彰地左顾右视,压低了声音,“说起来,那位、那位!那位!” “那什么啊?”同伴嫌弃地推开他。 “就是那——位啊!”弟子不停地锤着自己的手掌,挤眉弄眼,“你不觉得那位——实在不太对劲吗?” “你说那个那个鱼——?”同伴恍然大悟,忙扯他的衣服,“我不是出去了几天吗,回去发现自己个儿错过了好多事,快说说,那两位在弄什么幺蛾子?” “我觉得!”弟子的眼黑轱辘转了好几圈。 “你觉得什么啊。” “我觉得他们俩必然有一腿。”弟子说,“绝对有一腿。” “嘁。这话你敢在夜枫君和尊主面前说吗?” “你可不懂。” “不懂什么?” “但凡不能说的,十之八九都是真的,世上诸事——都是这样的。” 案上有一座小型阵纹,隐隐发光,游龙戏凤似的行云流水,乍一看是一张精致细巧大阵的缩小版,细细一看,每一点光都是一张小型阵,其轻巧程度更上几分,一环扣一环。 荆苔表情严肃,支使灯簪左右推演阵图。 甘蕲撑着腮帮子陪在他身边,屈指捏出四尾小红鱼,与遂初剑柄上的模样如出一辙,俨然是当日翥宗大殿上凶神恶煞如死阎王般的红鱼的缩小版,在他指尖跳跃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可爱。 甘蕲用两抹剑光在案上划了两道模拟河道,不慌不忙地指尖一挑:“去。” 四尾红鱼应命一头扎进,争先恐后地往案上的阵里游去,荆苔布下的阵中登时被爆光挤满,满满地溢了一些出来,数息过后,亮光灭去,荆苔依然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一丝光芒带着白烟流散。 甘蕲道:“第六十八回了。” “嗯。”荆苔执起灯簪,细细地拂去尘烟,“再来一次吧,我还是不放心。” “好。”甘蕲极有耐心地准备再捏红鱼来陪他。 “你去睡吧。”荆苔说。 甘蕲摇头,刺绣一般捏着鱼尾,要把那尾巴雕得漂亮精致一些:“小师叔第一次铺阵法,那可是多大的眼福,小师叔可怜可怜我的好奇心吧。” 荆苔:“……” 甘蕲乐滋滋地给红鱼点了一双黑眼,又道:“反正我看着是无甚问题的。”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狂风卷开了窗户,弯钩似的月亮转到了近东边,密密的云才漏出几丝光。 甘蕲的视线遽然被他压成刀剑,冷酷地射出去,手心的四尾红鱼立即掉头,穿窗而去,朱砂研出来的画上鱼似的,直接就从断镜口跃了下去,一瞬间就见不着影儿了。 迎头六七只银鹿踩着云丝冲过来,明明是虚影,却莫名显得慌乱得要命。 “来了。”荆苔猝然起身,重复,“来了。” ——他不详的预感没有错,禹域果然是第一个受骨影潮侵袭的地方。 甘蕲把他的手抓在手里,一记掌风扑开门,旋即风风火火地闯出门,长袖一甩,遂初剑瞬时显形,荆苔还没说出什么,就被甘蕲扯着一同站在遂初剑上,而遂初剑已经飞出了峰头的范围。 夜风扑面而来,这里实在太高了,荆苔差点没能完全睁开眼睛。 往下看,连廊游走在树林里,一溜灯的往下延伸开去,像一副腐烂已久的鱼骨。荆苔很少在这样的高度注视断镜树山,自他回来之后莫名惧怕走在悬崖边,即使安身在这最高峰,平日也从不肯靠近崖边哪怕半步。 甘蕲察觉出他有异样,一手过去把荆苔搂进怀里。荆苔捏捏耳垂,一边挣脱一边说:“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了什么?”甘蕲问,手上愣是没松半分力道。 荆苔挣脱不得,反被箍得脊椎骨不舒服,干脆放弃了,拍拍甘蕲的手示意他松点:“我曾经从这里,跳下去过。” 甘蕲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从哪里?” “就是这里,经香阁。”荆苔以为自己没说明白,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从前一直没想起来起火之后我去哪里,方才想起来的,就是从这里跳下去。师尊话说得还是不错,我这人命还是挺大的——嘶!” 原本已经松开的手臂又猛地一箍,荆苔的骨头又不舒服了,他狐疑地看去,只看到甘蕲绷得紧紧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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