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放弃,手诀快如闪电,手指似乎都扭曲的缠绕在一起,数道剑影明明灭灭,无法看清到底哪把才是真的浮休剑。荆苔二指一并,剑影从骨刺间离开,分列两行,倏地疯狂旋转,剑息如绳索,穿针引线似的将彼此拉扯在一起。 梅初游到一半,探出水面,瞳孔颤抖——荆苔要起阵了! 果不出她所料,荆苔以剑起阵,每一浪水流的轮廓线条都化作他手下的阵纹,水流甫一变换,阵纹就叠加一层,瞬间,那阵纹的厚度已经淹没了骨影,重重光影,胜过一幢翡翠高楼,几可摘星,剔透幽深。 骨影终于产生熟悉的感觉——那仿佛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 “原来是你。好久不见。”荆苔轻声说,全身皮肤的纹理里都渗出血丝,让他看起来像个血人,“你居然没有灰飞烟灭。” 一声令下,这幢阵纹高楼从最顶层开始爆炸,像点燃引线的长串爆竹,登时响成一片,那炸声穿透力强得不可思议,与翕谷乐修有异曲同工之妙,声浪高叠,痛苦的不只是骨影,还有其他修士,仿佛有人在弹动他们脑海里看不见的一根音弦。 骨影焦躁而痛苦地扭动,从头到尾哗然变红,与梅初造成的粉红色不一样,这一次,它全然被染红,如血一般。 徐风檐骇然,觉得它应该改名叫“血影”。 这时,他和梅初都接到荆苔磕磕绊绊的传音:“将它尾巴往水底拉!快!” 徐风檐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和梅初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们两人一头扎进水底。 水底万籁俱寂,神把其他噪声与水分离,留水一份安宁。 骨影的骨尾在水底剧烈抽动,搅合水泡不计其数,那扇形的尾巴上还有一道剑痕。 徐风檐从中感觉出了梅初通犀剑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举剑狠狠地扎了进去。 他已经做好了被甩走的准备,真的扎进去时,手腕首先被震得剧痛,仿佛裂开了,想来梅初也已下手,甩动的幅度并没有想象中大,但还是给徐风檐以飓风中央的错觉,差点没泄了心口那道气。 梅初传音:“向下!!!” 徐风檐咬牙,灵骨渡息,游走灵脉,他狠狠向下拖动鱼尾,浑身因充血而滚烫,鱼尾缓缓下移,他能感觉出来骨影的头还在坚强地向上,他们根本没办法将整条骨影全然拖进水中,只是把它从横着的状态变成了一根梳着的柱子,仅此而已。 那荆苔是要干什么! 荆苔双手握剑,果决地插进了紧闭的鱼嘴之中,接着喘了一口气。 浑浑噩噩间,他好像看到天边有飞动的翅膀,盘旋着、鸣叫着,半透明的躯体,能看到它背后乌云涌动,如花如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现在冰寒到了极点,他竟认为系在胸前的那截白珊瑚滚烫得可怖,烫得他冰冷的心脏也在躲避。
第117章 渡河汉(三) 方澜整理完成堆的《微阳经》,分作十四类,在每册的封皮都提笔写上水的名字:菘、萱、玢、耘、掣、狷、饶、薤、眇、笠、紊、芥、帛,唯独“萼”字那册是空白的。他把笔放下,垂眸盯着那个“萼”字一会,银箔灯恰时地爆起灯花。 洞窟中静谧无声,洞外风雪不断,如不断搔动的羽毛。 方澜一晃神,就想起那个不是耐不住寂寞跑来跑去、就是呼呼大睡的懒小孩。 “师兄——这里好安静,大雪封山、看不见活物。” “师兄,全天下从不同的方向、都能看到蒙那雪山吗?就像能仰头就能看见天一样。” “师兄!大姐二姐又给我写信啦!说她们过得很好!我能不能去看看她们啊?” “师兄!师尊教我教到一半,又醉倒了,你怎么也不管管?骰子都没收回去!” “师兄。” “师兄!” “方澜师兄好,我,我叫楼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小小的,怯怯的,一点都不聪明。 雪粒在洞口疯狂跳动,扑通扑通,比心跳还快,方澜倏然回神,看到砚台上的墨水结了一层薄冰,他猛地起身,穿过挡雪的屏障,被寒风吹得头脚冰冷,似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方澜定了定神,一只银鹿乘风而来,破开雪粒,鬃毛被吹得东倒西歪,用角碰了碰他的手。 归长羡睡得不省人事,洞内的酒香被冰得寒彻心扉,他的塌边积累了数十个空空的酒坛,两粒鲜红的骨骰一粒在枕边,一粒在塌沿将落未落。 方澜敲了好几下封闭的冰层,内里依然毫无回应。 他有些焦急,师尊肯定又醉倒了。 银鹿拱他的手掌,睁着一双无辜的、水汪汪的圆眼睛。 方澜叹口气:“知道你们的事情急,我闯进去好了。” 希望师尊别发火……如果师弟在这里就好了,他绝对已经一头撞开冰层,哪有自己这么踟蹰再三的。 方澜想着,张开手掌,灵光闪烁,一张指头长、宽不过指节的纸牌展现,瘦瘦长长,一侧朱红,一侧白底黑字,一头写着“三”,另一头写着“叁”。 这是民间流行的字牌,一副八十张。 方澜周岁礼的时候,父母敷衍地在桌上放了三三两两的物件,自己拉着亲朋好友在旁边撑桌打牌。小孩在桌上哭了很久也没有被注意到,于是四脚并用,爬过长桌,一头栽在母亲怀里,抓住了她手上的那一张准备打出去的“三”。 字牌牢牢实实地贴在冰层上,两个字符隐没进去,一息之后再次炸开。 冰层破开,方澜闯了进去。 醉倒的归长羡翻了个身,塌沿的骨骰瞬间滚下去,方澜眼疾手快地捻起那枚坠落中的骨骰,忧愁地又找到另一枚,一同塞进归长羡的手里。 归长羡迷迷瞪瞪:“……阿致?” “师尊。”方澜轻声,“是我。” “噢——是你啊。”归长羡在塌上摸索了一会,立起来,挠挠头,嘟囔,“赶紧封上啊,你想把你师尊冻死早点继承位置吗?这昧洞有什么趣味,也没几个人,你要做尊主就尽管做好了。” 方澜全然当作自己没听见归长羡的胡言乱语,字牌从袖口飞出,很快,它炸出来的窟窿再次被冰层封上,水蓝色的光绰绰地映了进来。 “这还差不多。”归长羡斜着眼睛瞥他一眼,把自己头发揉得一团乱,“真是没阿致贴心。” “他不会认您了,这是您自己说的。”方澜面不改色,伸手点上银箔灯,递了杯温水过来,耐心地等待师尊酒醒,要是没醒,谁知道他会说什么不着调的胡话。 “一股子酸味。”归长羡啧啧评价,“师尊没有师兄好,是吧?” 方澜不理他,归长羡也不恼,嘻嘻笑着将温水一饮而尽,然后盘腿调息,过了好半晌才想起来问方澜的来意:“怎么了?” “禹域的鹿。”方澜指着焦急刨地的小银鹿,“那边来信,薤水那边雨季,决堤。” “不是有不息土?”归长羡奇道。 方澜就知道归长羡还没完全醒来,无奈道:“师尊,禹域来报。出现了一种有骨无肉的大鱼,似乎和参光差不多的大小,牙尖嘴利,能把不息土咬穿,才造成决堤,还攻击修士。他们已有一位修士葬身其口,绛蕊君管那怪物叫骨影,他们问您是否有所预兆、有无解法。” 归长羡脑子里嗡地一下,这次是全醒了。 方澜一抬眸,见那种醉酒的酣然从归长羡脸上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云般的沉重,“骨、影。”归长羡重复这两个字如同复述一个久远的噩梦。 银荷微微低头,信已送到,它消失了。 “骨影……是什么?”方澜问。 归长羡缓慢地沉思:“数年之前,也就是上一次修士进入眠仙洲,你知道吗?” 这谁不知道,方澜还是有点怀疑归长羡酒没醒。 “你可知……他们为何要进眠仙洲?”归长羡问。 方澜摇头。 当年一场扶英宴觥筹交错、歌舞生平,酒酣之际,晚辈莫名被赶出,只能站在檐下看里头的灯火通明,一直等到半夜,宴会才结束。走出的人各个都是高阶修士,表情晦暗,而在第二天日出之前,这些修士便乘云艘齐齐出海,便再也没有回来过,留在蓂门的命灯都熄灭了——几乎在同一时间。 “骨影第一次出现。”归长羡说,“就带来了一场噩梦,那一日开始,洞见境以上的修士都陷入一场经久的噩梦,挥之不去。他们醒来后都难以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却知道那是噩梦,惧怕就像扎进骨头的泡泡,无法逃避、无法遏止。” “他们到底梦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些年按时按点举办的扶英宴,就是为了拼凑噩梦——解决惧怕前首先要面对它,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归长羡忽然微笑起来,“来,阿澜,考考你,数一数我们的先辈,昧洞的先辈。” “师祖宿梧,尊号玄晖。再前一辈,姓荆,荆九秋,但没有尊号,听闻荆九秋有位师弟,叫作‘归一舸’,再往上就是一对师兄妹,师妹叫什么就不详了”方澜听话地开始数,同时狐疑地看着归长羡。 “你很清楚——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楼致其实和宿梧是一辈的,也就是说,你该称他师叔祖的。”归长羡突然狡黠地笑起来,见到徒弟冻住、几乎凝结的表情,他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咳嗽不停。 方澜一脸古怪地跑过来给师尊拍背顺气。 “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现在你知道他每次叫我师尊我都一脸受不了是因为什么了,对吧。”归长羡摆摆手,支着下巴惆怅不已,“简直是折寿。” “说回来。”归长羡正色,“骨影是不祥之物啊,也不知道世间还存不存在那样一个可以把它赶回矩海的人。” “您也没有办法?”方澜大吃一惊。 “自然没有。”归长羡理所当然,“天底下最不能打的就是我们昧洞,禹域的人怎么从来都不聪明,找我能顶什么用。” 方澜被归长羡的心安理得搞得无话可说,这时归长羡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好徒弟……” “什么?”方澜警惕地竖起眉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二十一。” “好日子。”归长羡说,“好好记住它。” “为什么?” “拿出你的牌。”归长羡要求,“这是个好机会,为师授你月蓂之术,楼致再不走,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教你比较好了。” 方澜心神大惊:“可……禹域?” “该活的不会死,该死的不会活。”归长羡很残忍而无情地打断他,“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谁还不都是顺应天时活着的,放宽心,若是那个人存在,就一定存在。” 方澜放出三字牌,还是有些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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