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的手里,还能在哪里? 临走时,竭南和阿金一齐在渡口边送行,虎毛被风搔得有些杂乱,像竭南把自己睡了一晚上的杂毛头发移到阿金的头上。 她到底有些措手不及,不然也不会消失了那么久。 之桃之枫各自摇动鲜红的小帕子,夸张地噙着泪,鬼哭狼嚎:“呜——你们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竭南:“……” 表情实在太做作了,就算是有什么离别之情也被这俩人嚎得一丝不剩。 竭南一脚踢向他们,两个药童敏捷避开,笑嘻嘻地把三个篓子推向荆苔的脚边。 荆苔扫了一眼,那是三篓满满当当的蜜瓜。 他记得这是小药童最喜欢的吃食,没事就俩人凑一块啃蜜瓜。 之枫娇滴滴地甩帕子,空嚎两声,实在嚎不出来地破音了,于是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才恢复正常:“我们俩也没什么好送的,三篓蜜瓜,一人一篓,我们最会端水了。” 荆苔笑笑,点点头:“多谢。” 之桃补充:“不许抢哦。等等,他们人呢?” “走了。”荆苔说,“我替他收着吧。” 之枫奇道:“他怎么会和你分开啊。” 荆苔俯身拍拍蜜瓜薄薄的皮,忽然想起在锦杼关、当归啜着蜜汁的模样,他很平静:“人和人,也不会一直同行的。” “那也不一定啊。”之桃理所当然地说,“至亲之人,一定不会分开的,我和之枫就是。” 之枫赞同地直点头:“嗯嗯,看不出来吗,我和之桃是亲兄妹。” “是姐弟!”之桃反唇相讥。 朱砂也点头:“我和姐姐也是。” 竭南抬头:“翥宗多雪,禹域多雨,翕谷湿地遍布,玢江在沙地奔流。” 荆苔不解地歪头看她。 “眇川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雨。我没有离开过回照山。”她说,“你可以描述‘暴雨’给我听吗?” “就是……”荆苔想了一会,余光扫到蒙那雪山的山顶,那就像云朵被凝固在山尖似的,笅台是个好地方,哪里都能看到雪山顶,就像无论去哪都能看到太阳和月亮那样心有底气,有底气的人是多么幸福,他说,“就是你抬头的时候,看不到蒙那雪山的雪顶了。” 竭南懂了:“那太难受了。” 荆苔随徐风檐登上云艘,回头想再次道别,没看到甘蕲和当归的身影,他莫名有点不适应,竭南在渡口上骑着虎,对他大吼:“我会去找你玩的!” “好。”荆苔点点头。 竭南想起了什么,接着说:“要多看点风景哇!” 荆苔一怔,徐风檐莫名道:“她在说什么?” “她……只是让我活久点。”荆苔回过神来,手指不停地点着栏杆,“和师尊一样。” 也和他一样。 这话说出来徐风檐肯定要炸毛,所以荆苔没有说出口。 师尊让他去捞法器、竭南让他多看看人间、甘蕲让他长留禹域—— 荆苔其实都懂,他又不傻。 抬起头保持那个姿势很久,等回照山和井桃山都消失在自己的眼眸里,荆苔才拔下灯簪,掂在手里,缓缓道:“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第115章 渡河汉(一) 梅初下令,征用了春野大堤上废弃已久、居然逃过一劫的古阁,带了一批人住在了这里,几乎不分昼夜地严密看守薤水。 然而水面平静无波,如磨得铮亮的铜镜,云丝和波纹融为一体。 难得的雨歇,梅初在断崖式的大堤上支了把椅子,命剑“通犀”躺在膝盖上,被她轻轻抚摸着剑柄。 梅初垂下眸子,一贯的那样不苟言笑。 与王灼相比,她更像元镂玉的接班人——新一代的剑尊。可即使是她,也对那某惨白的影子没什么应对之策,只有血肉而已。 日过三竿,例修完毕的绯罗兴冲冲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梅初的脚边,牛饮完一壶凉透的茶水。几天下来,她已经完全能够和银荷友好相处,顺手得不行。 “还是没出现么?”绯罗放下茶壶。 梅初点点头,雨季的阳光也蔫蔫的没精神,若不是不停歇的凉风,怕是在场的人也跟着日光一齐昏昏欲睡了。 绯罗调转方向,面朝薤水,翘翘脚,好像疑惑、好像抱怨:“到底来不来啊……” 她扭头看了一眼跟随的弟子,问:“参光现在在哪里?” 那弟子答:“半月前进了矩海,之后再没有出来过。” 绯罗略加思索,无果:“真奇怪。” 忽然,天边闪过一抹银光,从薤水的下流急奔而来。梅初的心头闪过一丝阴霾,像被舔湿的猫毛,她霍然起身,通犀在掌心转了一圈,直指向天。 银鹿停在剑尖,湿润润的眼珠子看向她。 梅初停顿半刻,利索地一甩剑,银鹿散成冰冰亮亮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急匆匆地跃下,被利锐的剑光切开。 绯罗捏着银荷,紧张得不行:“怎么了怎么了?” 梅初一跃而上大堤凸起的高点,剑尖向下:“列阵。警戒。” 她平静地望着还处于安定状态的水面,简洁明了:“它要来了。” “是!”绯罗肃然起敬,反身飞奔而下,剑光如蛇逶迤。 水面依然如镜,微风贤惠地将觳纹叠起来,可惜手艺不佳,亦或许是河水太贪玩。 梅初眉目不动,几乎凝成庙宇神塑,眼眸和“天目”同样明亮,任由额边的发丝乱卷,她听到了几个因时间太久而拿不出剑的弟子正在活动肩脊和手臂的骨头,咯咯的声响绵绵不断,啄木鸟似的。 突如其来的破浪之声甚嚣尘上,刹那间将这些啄木鸟群压下来。 它们像被同时割掉了声带。 何人斯说骨影出现在另一端,年幼的孩子似的吃掉了当地某家的祠堂,灵牌都只剩下一半,起起伏伏,如被换下的牙齿四散飞去,遗留在孩童乱成浆糊的成长生涯中。 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攻击的意图,连何人斯主动挑衅,骨影都不屑一顾。 它有些笨拙地吐着水,游了几个来回,然后飘逸而去。 梅初吞吐凛凛的冷气,水雾饱满,几欲喷涌而出。视线尽头的黑影比日轮还要巨大,远观仿佛太阳从中心腐烂。 侧边的弟子紧张得手脚发颤:“绛蕊师叔……” “别说话。”梅初冷冷道,“凝气、吐息。保护好灵识,不许放出去。” 根据它所知道的消息,骨影之牙尖嘴利,甚至能啃咬灵识,而对于修士来说,使剑时放出灵识配合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只能说尽量控制,要说完全不会放出基本是不可能的。 一点红影先闪了出去,那是绯罗,身上挂上了金铃,叮叮当当的很悦耳。 她踩着水面上浮沉的残垣,瞬息之间就已经冲到最前方,蚍蜉撼树般举起了银荷剑。 骨影出现了。 而绯罗在挑衅。 一条圆润的水柱刺穿淡红色的日轮,那像木棍串起的圆圆麦芽糖。 梅初一晃神,竟以为那是参光、是神鱼,而不是骨影。 骨影移动,重重地推开凝重的水。绯罗站不稳,匆忙离开残垣,翻身跃上了银荷,有点不敢置信——骨影移动的轨迹居然避开了她,重新沉入水面之下,只露出最长的那根骨刺朝向天际,像战旗飘落的那根孤零零的旗杆。 它沉默地来回游动。 一如何人斯所言,眼高于顶,全然没有人的身影。 梅初打量骨影留下的水痕轨迹,觉得有点眼熟,忽然,旁边弟子喃喃自语:“这不是参光从前的走法吗?” 水柱、退避、游动。 梅初福至心灵,随即恍然大悟——骨影在模仿参光的巡游!!! 绯罗没看懂,已经不耐烦地捏动剑诀,从半空中整个人颠倒下来。 铮铮剑鸣不断,如兽嘶吼。 她想击中鱼目,那庞大似山的惨白鱼骨竟然在水中硬生生掉了个头,卷起一滔巨浪,水声大得惊人,刺入脑仁里颠簸,仿若一场海难。剑刃和鱼头擦蹭而过,尖叫般的摩擦声,绯罗心头一沉,手里的触感告诉她那不是骨头,那是比万物都要坚硬的东西。 绯罗被浪头浇了个湿透。 耳鸣越发严重,流出两弯温热甜腥血,顺着耳垂渗进她的红衣中,像佩戴两枚红宝石耳坠。 这一代弟子中,朱氏姐妹都爱穿红,绯罗也爱穿红,和白衣江逾白站在一块,正应上了“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一句。 徐风檐深以为荣。 绯罗那一剑没伤着骨影半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恍惚间本能地放出了灵识。 骨影的头骨从水面露出,两枚洁白无瑕的鱼目轱辘轱辘在眼眶里滚动,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响,好像在狂笑。 “凡人。”它好像嘲笑着说,“凡人而已!” 它张开利齿密布的口,那曾吞食不息土、咬断灵剑和肉躯易如反掌。骨影的牙齿碰到绯罗放出的灵识,红衣小姑娘仿佛失去了意识,动也不能动,金铃也消了音。 “绯罗!” 梅初沉声怒吼,瞬息而至,一掌拍在绯罗后心,那不只是拍开她的力道,而是十足十的攻击。 绯罗措手不及,喉头又甜又疼,灵识受袭而被迫缩回。梅初飞速卡住徒弟的腰想要离开,但阴影已经将她笼罩——躲不过去了! 梅初冷汗顿出,绯罗在她怀中微微抽搐。握在通犀剑柄的五根手指紧得发白,骨节泛青,灵力瞬间充斥整道剑刃,她果断旋身,看都没有看,本能地狠狠刺出。 那是骨影的鱼尾。 掀动的风浪像是能颠倒天地。 通犀剑牢牢地卡在那一排软骨中央,鱼尾力道不减地拍向水面,梅初借力一个后翻身,在半空中作力抽走了通犀。 即便多加克制,灵识就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焚烧后依然萌芽。骨影敏锐异常,立即捕捉到并利落地来了一口。 半空中的梅初闷哼一声,气喘吁吁地落在一截断开的牌匾上,用拇指抹掉嘴角的血,双眸如刀。 骨影朝着她,骨刺高扬,阴影矇昧不清。 她把绯罗轻轻地放在牌匾上,霍然起身。剑诀从梅初的手心“梆”地撑开数十丈,如漫天流星,凌厉的面容被璀璨而夺目的剑诀所淹没。 骨影以一束晶亮如琉璃的水柱回答她。 “赝品。”梅初并起两指,竖在胸前,冷笑,“你怎么学,也是赝品。” 骨影狂怒地用尾巴荡出巨浪,那浪头在数千剑影前猝然破灭,紧接着,通犀剑影如雨,汹涌而下,梅初的身影也分成数千份,剑意仿佛也是数千份凝固为一,沉重得使人无法呼吸。 若绯罗有意识,她必然会大惊失色,因为梅初并没有像她自己所叮嘱的那样克制灵识,反而将灵识无限扩大、蔓延,连春野大堤上的众弟子都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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