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黎纤拾起脚边碎瓷片,用锋利的边角比量着手腕。 小童到底是个孩子,也不细想,径直跑过去夺他手中利器。 二人推搡中,黎纤陡然抬手,砍上小童颈间睡穴,小童眯着左右眼晃悠了几下后,便倒在了地上。 黎纤勾起他腰间紫金佩环,摘下银匙,撬开铁锁。 他没急着走,而是把小童抱到了榻上,压低声音,悄摸摸地道歉,而后从破口袋里掏出两颗蚌珠放在枕边,方才跃窗而出。 顺着口袋缝隙,江少主瞥到了一副泛黄的卷轴,想必上面应当绘着一位琼枝堆雪,空谷生松的仙人。 在山脚下,黎纤驻足片息,捏指成诀,蝴蝶骨处渐渐鼓起,两片毛绒绒的,短小翅膀戳破衣裳冒出尖来。 黑白两色相间,像是两把绒毛扇子,江逾白探手去摸,他知道,他与黎纤均不会有感觉,却仍小心翼翼,生怕给碰坏了。 黎纤轻轻地蹦哒两下,小翅膀扑棱棱地摆动,带着他飞了起来。 轻盈的身形隐匿在暗夜里,踏风而行,就这么逃出了离火峰。 江逾白跟在他身后,他走,他亦走;他停;他亦停。 饿了吃草叶,渴了喝溪水。 翻过绵亘山川,渡过烟波瀚海,从南至北。 从东方泛白到月落乌啼,均不眠不休。 终于,这条长着翅膀的大傻鱼在破晓时抵达风雪界。 ***
第81章 **** 入目的是掺着血的雪, 混着红的白。 黎纤踏在雪域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印。 山脚下各方混战,真仙, 大妖,魔物, 这些几乎全都被时光与岁月碾成浮灰的物种, 逐一地出现在江逾白面前。 皎皎澄净的雪山如今遍布龟裂, 凹陷处深有万丈。 团团黑雾不断升腾,化形为无眼无珠, 血口獠牙, 四肢粗壮的魔物。 他们嘶吼着, 叫嚣着, 撕碎人的血肉骨骼, 侵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 ...... 原来,万物生灵在天道面前竟渺小至此,犹如沧海一粟。 刀剑嗡鸣声,惨叫怒骂声,伴着鹅毛大雪簌簌落下。 一点点地砸在江逾白心尖上。此间种种情景,都给他无尽的真实感 终于, 彻底地把他拉进了洪荒时代。 江逾白偏头去瞧黎纤,大傻鱼正遥遥望着山顶,鸦睫轻微闪动, 细碎冰晶顺着眼窝滑至下颌,洇出道浅印。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江逾白在扶苍山巅看到了浮黎仙。 扶苍山约有百丈, 高耸入云。 玉面仙站在山际顶峰,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星辰明月, 撕裂流云锦霞;再一伸手就能碰到九重宫阙。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孤独落寞。 甚至会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最厉害的人就该站在最高的山上,为天下,为万物,阻挡灾祸。 哪怕是食汝肉,饮汝血,毁汝之躯。 屠戮化为剑身,与真仙如影随形 浮黎握紧重剑,径直去刺头顶苍穹。 利落,迅猛,有雷霆之钧,可震天地,可撼五洲。 俄而,剑光大作,形成银白的结界,魔物近之,须臾之间化为齑粉。 浮黎立于结界内,荼白衣袍猎猎作响,周身溢满凛冽肃杀气,好像比脚下的霜还凉三分。 他捏指做诀,修补着山间的万千条缝隙。 山脚与山巅相距甚远,可浮黎仍旧似有所感地朝二人望了过来。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出星点火花。 黎纤弯弯眉眼,毛绒绒的小翅膀扑腾了两下,飞身而上。 “别去!” 江逾白没由来地心慌,他想拽住黎纤,把他扯进怀里,用毛领鹤氅裹住,替他遮风御寒,偷回家里去。 可他却连缕青丝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纤离开,任其独往山之皑皑处。 半盏茶后,山顶起了雾,绵密,浓郁。将一仙一妖包裹其中。 隔绝了自己这个异世的局外人。 局外人这个认知,让江逾白不舒服。 他愈发地烦躁,欲摧动踏云归,跟着黎纤上山,却发觉灵气骤然全失,一丝力都使不上。 万般无奈下,他撩开衣摆,准备趟雪登山。 然,下一瞬,便有泼天的风雪迎面而来,将他区区一缕神识卷落。 往复数次,数十次,均是如此。 ****** ****** 江逾白发狠地踢了脚山底松柏,自然是未震落丁点雪花。 他眸底猩红,神思动荡,不复望日温隽清朗,如魔怔了一般往山上冲。 “好好的年轻人,做什么气性这般大。” 他被一只手扶住,那人掌心出奇的凉,如死尸一般。 江逾白错愕地转过头,沉眸道:“你,竟能看见我?” “自然能,要不然那个俊俏小修士就白花钱喽。” 来人身上酒气萦绕,语气中透着几分熟稔 正是本该宿在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的玄芜和尚。 江逾白没有问诸如‘你是何人’,‘我怎会来此’的问题,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恶声恶气地开口,“我要上山。” 和尚遥遥头,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上山有何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何不就让过去。莫要再深究细探嘞。” “不。”江逾白瞳仁幽深,喃喃自语道:“没过去,没过去。” 和尚的飘逸长发被北域的朔风刮得张牙舞爪。 他捋着发,无奈地解释道:“你吃多了灵植,种种莲萝竹芝交错混合,产生了至幻的毒性。” “而且,既望日,月圆夜,乃时阴气最重之时。你又偏偏将真元耗至枯竭,还在冷水里浸泡整宿。如今这般模样便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他像是老祖母般地喋喋不休,“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剑修能在灵力枯竭时走火入魔呢!。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和尚满目复杂,恨铁不成钢道:“我记着你这龟孙年幼时可没这么执拗的。” 江逾白被他骂得更加混沌,只依稀明白,这和尚收了钱财,被雇佣来带他离开的。 可为什么要离开呢? 黎纤,黎纤明明还在此地。 他转过身,不理这聒噪的和尚,准备再试一次。 “熊孩子,真犟!”和尚怼他一拳,直言道:“你可曾想过,你一直都登不上这座山的原因,是因为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去!” “是你自己不想去,不愿意去…” 和尚的话在识海里炸裂,江逾白按住抽痛的额角,混沌中隐约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苍穹。 他急忙地抬眼望去,就见他的鱼从扶苍山顶滚了下来。 小小一团陷进积雪里,碰撞着山间的苍松劲柏,剐蹭着地底的锐砾嶙石,滑到了江逾白脚边。 黎纤蜷在地上,脸蛋,脖颈、手臂遍布淤青划痕,然而最可怖的伤口却在那两扇蝴蝶骨上。 他的小翅膀...不见了。 上一刻,还在扑棱棱扇动的短小翅膀不见了。骨缝处,连根都不剩,殷红血流涓涓,染透了轻衫薄裳。 江逾白蹲下身,想抬手碰碰他,却发现他自己也颤得厉害。 银白结界里,无鬼怪,无魔物,只有黎纤和浮黎。 *** *** 天边日轮悬在了正中央,散发诡异妖冶的芒,为整片雪域渡上层昳色。 扶苍山剧烈抖动着,逐渐裂成两半,巨大的缝隙下,魔物滚滚而上。 江逾白在黎纤清湛的瞳孔里看见,一道荼白身影自半空纵身而跃。 而后,他又看见,山顶的裂缝缓缓合上了。 “不,仙人,仙人!” 黎纤撑起身子,忍着痛往山顶爬,幼稚地想要把浮黎挖出来。 直到指尖磨出白色的骨,才堪堪停住。 他跪在地上,呜咽着哭出声,泪珠子滴滴答答地落进雪里,把整张脸都哭得通红。 身上的皮肉无一处完好。 就像是一颗被摔烂的桃子。
第82章 *** 这里是, 上古期,洪荒境,风雪界, 扶沧山。 裂缝完全闭合的须臾间,万物生灵都发生了变化。 进化出实体的魔物们, 被活活剥下皮囊, 撤回地底寒渊, 甚至连一丝悲呼哀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日褪去靡艳,将洒在地表的昳色一并收回, 将原本的乌金归还于苍旻。 翻滚的浊浪退潮, 连绵的燎原火熄灭。 流云散做飞絮, 与漫天寒酥相融, 耳边的声音戈刃铮鸣也逐渐消弭, 原本绝望的面庞纷纷露出劫后逢生的喜悦。 唯独黎纤没有,他仍保持着跪伏在地上的姿势。 他又蜷缩成了团,头埋在臂弯里,动也不动,啜泣声被簌簌落雪被覆盖,传不到山脚, 更穿不透扶苍山。 这仙,身死道消了。 这妖,是哭不回他的。 江逾白盯他了好久, 喉咙发苦,眼眶发涩,眸色由深变浅, 生怕这颗脆弱的桃碎在他眼前。 和尚闭上嘴,杵在两颗苍松中间, 半阖凤目,保持沉默,做个透明的木头人。希望再睁眼时,就能把那般惨烈的画面移出脑海。 ** 随着三两颗星子爬上青空,不同种族的部队逐一撤离扶沧战场,带着凯旋归家的自豪。 当然,还有对仙君的感激。 但究竟有几分几厘,却无从得知。 只剩一队人族剑修未走,仙人殉道后,他们逆流而行,从北域疆线处赶过来,一直跪到日暮四合。 为首的男子含着热泪,亲手点燃了九十九盏鲛油琉璃灯。他身形高大,走路姿势却一瘸一拐的,周身腥气缭绕,应是受了极重的伤。 葳蕤灯火将他们的鸦青色劲装映得深沉,在大白的雪原里格格不入。 男人旁若无人地跪在地上,口中喃喃低语,似乎在虔诚地祷告。 盏盏烛火迎风摇曳,乍眼的鸦青袍,三尺有余的长剑,此间种种场景,迫使江逾白从恍惚的神思中寻得半分清明。 他僵硬地偏过头,眸光流转,寸寸扫过山脚的修士们。 最终停留在跪地涕零的领头人身上。 ——他知晓,这便是归元先祖。 这时,恰逢先祖起身整队。 视线落定的一瞬间,江逾白彻底愣住... 先祖高大壮硕,面容憔悴却掩不住眉宇的锋锐,还有几分熟悉感。 万年前,归元先祖偶得几缕神息仙气,入道修仙,开山立派,广收子弟。剑术卓绝,出神入化,可独战百妖,乃是剑修道师祖。 虽未留下半副肖像,江逾白也能想象其英姿气魄。 后人为其篆功名录,曾记载,先祖有两次落魄,一次是在风雪界被魔物重伤,伤筋断骨;一次是弱冠时在路边摊卖清酒小菜,清苦度日。
119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