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尤符慵懒地掀起眼皮, 问道。 大考的监堂向来是众夫子抓阄决定。 他倒霉得很,竟抽到掌院的班级。 本以为挨到日落都不会有人交卷。却未曾想,刚打个盹就被唤了起来。 “写完了。” 黎纤把卷子折好, 放到桌案上,忽而作起揖来, 糯糯道:“有事请夫子帮忙。” 他来书院不过几日, 弟子礼却行得恭敬规范。 两脚并拢, 拱手弓腰的模样,像极了被霜雪砸弯的嫩芽, 薄弱且可怜。 惹得尤符把本来到嘴边的拒绝, 咽回腹中, “说吧, 什么忙。” 黎纤揪下系在衣襟处的锦绣荷包, 捧到尤符面前,悄声道:“太阳落山时,白白会来此地接我,劳烦夫子帮我把荷包交给他。” 无非是转交个荷包罢了,尤符想也没想便应下。 顺便暗自感叹江逾白这小子总惹桃花,而后, 又准备迷眼假寐。 黎纤站在麒麟院的廊檐下,把鼓胀的破口袋甩在身后。深吸几口气,跑进漫天细雨里, 朝着一处山头而行。 ——那里,并不是悬星小院的方向。 走过青石板桥,幕雨已初歇, 雾霭散去,山间弥漫着古木芬芳。 山路蜿蜒迂回, 黎纤逆风而行,脚下是零落成泥的竹叶梨花,犹如踏在云端般松软。 他隐在成片的松涛竹韵里,摇头晃脑,左右瞧看,视线由近及远地描摹此处风光。 天澄澈,影婆娑,入眼的林木葱茏,蝶飞莺舞。 大鱼莞尔笑开,心里盘算着,等过了月圆夜,定要带白白过来玩。 到时候他就给白白编花环,捉蝴蝶,吹草叶。 只是这般想着,就有丝缕的愉悦爬山心尖,连步子都轻快不少。 溪渠流水叮咚,与他缠在手腕上的小铃铛合鸣,分外协调。 ‘滴答’‘叮咚’互相融合,穿透层叠的枝杈树叶,飞到冷泉边,被那正在池子里疗伤的男人听到。 此人正是白日里被黎纤踢倒的丘际。 他直起身子,披衣上岸,拨开灌丛,正好瞥见了这抹雨过天青的衣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丘际喃喃道:“小贱人,这次,我定要你好看。” ******* 小鱼儿游荡在林子里,俶尔远逝,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处洞穴。 这地方是他七日前瞒着江逾白寻到的,洞身漆黑幽暗,狭隘逼仄,百十步后,方至穴底深处。 其内摆设简单至极:茅草铺积的垫子,阔口的大碗里载满白水,还有一小堆野果子。 这些就是黎纤近几天来,攒下的所有‘家当’。 是在昨日,天蒙蒙黑时,他趁着江逾白去悬星院后山练剑的功夫,偷跑到此处来布置的。 黎纤知道,月圆时,他会暴躁发狂,显露狰狞鳞片,他不想吓到白白,更不愿伤害白白。 所以,把自己藏起来,不接近江逾白,就是这只大傻鱼想到的好办法。 他蹲在草席上,翻出破口袋里的麻团酥饼粽子糖,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填饱肚子后,他又喝光了碗里的水。 而后,盘膝闭目,运转周身灵气,静待暮色降临,亏月圆盈。 他希望今夜能快快过去,明早迅速地跑回白悬星院,趴在床头,让江白白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 ******** 羊脂玉瓶已经被丢到了池底,可东三阁里的绮香仍旧浓郁。 江逾白不耐地捏了捏眉头,黄麻纸上的墨字,逐渐晃动,彼此撞击勾连,闪出重影。 紧接着,体内涌起阵阵炽灼热浪,心底更是躁动不已。 昨夜那截脚腕再度飘进眼前。 瓷白的皮肤,微凸的踝骨,纤细的青紫血管…… 就连那两条淡红斑痕,都化作了旖旎的线,裹缠在他的脖颈上,使呼吸变得粗重。 此刻,江逾白终于明白,玉瓶原来是给自己准备的。 ——而这香竟是掺了遏灵散的迷.情香。 他取出纳戒,倒出内里全部灵植。 江少主万般后悔:少不更事的年岁,竟逃了那么多药理课。 因不懂各类灵植的用法用量,他只得每样都掰下小段,一股脑地塞进嘴巴里。 喉结滚动,苦涩味在口腔里炸开,方才勉强让他恢复几分清明。 江逾白摇晃着起身,广袖一甩,支摘窗应声而启,露出满塘碧藕。 正当他准备纵身越窗之际,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跳下去做什么啊?”来人循循善诱地劝道:“不如让我帮你?” 江逾白深吸一口气,面色沉得能滴水结冰,“滚。” “不行。”沈清浔笑着嗔他:“我若滚了,谁来同你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江逾白不语,眉心紧皱,他是真的想不道,这般淫-靡浪荡的话竟是沈清浔说出来的。 他转身推开沈清浔,手指扣在窗棂上,指骨白的骇人,“把解药给我。” “解药?”沈清浔脸色暧昧,“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我,就是你的解药啊。 说罢,他扬手褪去外袍,露出修长的颈子,冷白中透着浅粉。 江逾白按住他的手,制止他下一步动作,厉声喝道:“够了!” 沈清浔未再动作,只是歪头,用唇去蹭他的手背。 羽毛般的柔软触感让江逾白的眸色黯了黯。 他略一倾身,直接将人扑倒在地。 “这都是你自找的。”江逾白道,幽邃的眼底流露出厌恶与悲哀。 沈清浔得意道:“对啊,我自找的。” 江逾白伸手探向他腰间,却未解其衣带,而是抽走绕在他腰间的灵犀软剑。 剑声嗡鸣,灵剑出鞘。 剑刃虽薄如蝉翼枫叶,却也能削铁如泥,吹毛求疵。 俄而,白光乍现,白皙如玉的脖颈处就多了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江逾白把剑掷到脚边,并拢二指按住这道伤口,带着剑茧的指摩挲着向外翻卷的皮肉。 沈清浔先是惊愕的瞪大眼睛,随后就因巨大的疼痛而呻-吟起来。 “把解药给我。”江逾白命令道,强忍着想要扭断他脖子的冲动。 沈清浔终于知道害怕,他颤颤巍巍地掏出怀中的锦盒,口中含糊道:“这是遏灵丹的解药。” “另一个呢?” “没有。”沈清浔道,他根本没给江逾白和自己留后路。 他哽咽道:“明明是我与你先相识,我们应是最般配的啊。” “凭什么黎纤能短短几日内,后来居上?” “凭什么他一出现,你就那般,护着他喜欢他?” 闻言,江逾白按住青筋挑动的额角,踉跄起身。 不与他长篇大论,只以凉薄的口气居高临下道:“你若是敢动黎纤,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乌金被天边艳霞勾缠,编织出绮丽的黄昏。 与此同时,紫薇钟声响起,沉重缓慢。 他吞下遏灵散的解药,复又捡起灵犀软剑,手起剑落,软剑刺进自己的小臂。顷刻间,血流喷涌而出。 尖锐的疼痛让人再度清醒。 天快黑了,江逾白想,得快些去接黎纤。 *** 持续两个半时辰的大考终于结束,饶是这般,仍有不少未答完卷子的武修,垂头丧气耷拉脸地走出麒麟院。 尤符把数十张卷子垒成一摞,举在怀里往外走,心里琢磨着‘今夜该去哪位夫子屋里蹭酒喝’。 可未待他走出门口,就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上,圈子噼里啪啦地洒了满地。 未待他开口批评斥责,就被人按在了门框上。 廊下琉璃灯映得其人脸色晦暗难明,不复以往的疏朗通透。江逾白嘶声发问:“黎纤呢?” “早...就走了。”尤符迷迷糊糊道:“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边把荷包递给江逾白边嘀咕:“他没等你,说不定是有事要做,你也莫要着急……” 江逾白握住荷包,急忙打开,随即从内里抽出张宣纸。 是一幅画。 太阳,竹篱茅舍,小鱼儿。 宣纸底部横着列圆滚滚的字。 ——明早,日出,归家。 江逾白蓦地顿住,手无力地垂下,血流洇晕袖摆,滴答地淌到纸上,染红卧在纸中心的鱼儿。 脑中定格着几日前的一幕。 阑珊夜色里,黎纤趴在他耳边认真郑重道: “就算我发疯发狂了,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去伤害白白的。” ——原来,竟是这样。 “黎纤去哪了?”江逾白顾不上师生礼仪,直接攥住尤符衣领,将他拦下。 “啧啧,不知道,我当时...闭眼休憩来着。”尤符尴尬道。 江逾白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倒是冷静了不少:“夫子是近大乘境的长者,是绝顶的耳聪目明之辈。” “就算眼睛记不得,那耳朵呢?”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尤符只得好好给他回忆一番。 “两个时辰前啊...” “他好像在廊檐下站了半晌...” “院里杂音多,那小孩的步子实在是太轻了...” 他边嘟囔,边在江逾白阴鸷的视线下搜索识海里的记忆。 “啊!”尤符一拍脑门,抬手指向一山头:“我隐约听到了枝杈被踩碎的声音,大抵是进山去了。” 他又道:“山半腰有你娘出钱建的冷泉,他会不会去泡……” 尤符话音未落,便见江逾白一阵风似得跑出去,只得悻悻然地闭了嘴。
第79章 ***** 这厢, 江逾白身影瞬移,恨不得眨眼间就能寻得黎纤。 而另一边: 破烂草席上的鱼儿动也不动,专心致志地静坐修炼, 吐纳聚气。 识海内遍布沧山泱水,雾气氤氲缭绕, 和丝缕的微弱气流, 微风细雨般地漂浮其中, 正中央的位置悬挂一片扇形鳞片。 形体精巧,色泽莹润, 纹理滑腻, 恰似深色琥珀, 散发出斑驳葳蕤的芒。 这里, 便是大鱼储存力量的地方, 相当于另类的丹田紫府。 他原先有三片,但如今失去两片,仅靠着这块仅存的鱼鳞,此次的月圆夜估计会万般凶险煎熬。 纯净的气流洗涤着全身经络,经一个小周天后,汇入鱼鳞。 像是被温水泡着般舒爽, 黎纤惬意地眯眯眼。 约摸着离月亮爬上来还有些时间,他准备奖励自己吃颗甜果子。 小爪子攥住砂糖果,准备送进嘴里的时候, 却突然闻到一阵焦胡烟味。 且愈发浓烈,转眼间,大股的白烟蔓延至洞穴深处。 ——着火了吗? 黎纤急忙吃掉果子, 准备去洞口看看。 果然,他猜得没错, 洞穴出口边红光滔天,火星四处迸溅,在岑寂的空间里发出霹雳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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