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乔抬手,轻推了他一把。在诺里看来这一推却又重逾千斤。 少年惨无血色的唇上抿开一个难看的笑容,那双湛蓝眼瞳里映照着的天空开始无比悲伤。 “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祈祷你会找到我,”一开口说话,白乔的嘴边便开始不断涌出黑红的组织和血块,他呛咳着、哑着声音道:“还好是你,诺里。” “我带你离开——”诺里凄惶道。 不。 白乔坚定地、以不容置喙的眼神拒绝了他。白乔颤抖着手,忍着剧痛,将诺里的手放到了他腰侧的配枪之上,仰头看着他: “……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白乔的眼神无比平和,可诺里在被他抓住的瞬间就崩溃了,他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之中,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哽咽道:“——白乔,你要我做什么——不可以的!” 诺里喉咙里挤出破碎的话语,近乎失声:“别这样——!” “诺里——”白乔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杀了我。” “那不是你做的!”诺里崩溃道:“我们进去的时候石正荣就已经死了!我们自首,我们告诉他们真相,我们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白乔,你不会死的,我不会杀了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 他近乎语无伦次,然而白乔抓住他的手紧了紧,疼痛让诺里回过神来。 “没用了。”白乔道:“没有人会听我们说明,就算我们从亲卫队手下活过,在那之后他们也会迫不及待地把一切推到我头上——” “为什么?!” “因为,”白乔流下了眼泪:“那把剑。” 诺里脑海中轰然巨震,紧跟着一片空白。难以言喻的绝望感淹没了他,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而白乔拍了拍他,低声道:“对不起,诺里。” “你说的对,我们该忠于的,始终是安斯艾尔殿下。”白乔艰难道:“但是诺里,无论我愿不愿意,我身上始终打着七诫蔷薇军和郑杨部的烙印,这是我……无法改变的。” 白乔垂眼,似乎想起来幼时艾尔对他的一切抵触和抗拒。他苦笑道:“但你不一样,诺里。” “你是再纯粹不过的安斯艾尔的部属,只有象征着安斯艾尔的你动手杀了我,那些人才会相信艾尔是无辜的。”白乔红着眼睛道:“从此刻开始,和郑杨部、和七诫蔷薇军裂席,这一切只是他们的计划,和安斯艾尔殿下毫无关系。他是受害者。” “是我对不起你……白乔,别这样说。”诺里哭着道:“我带你走,我带你逃掉,我们去找殿下,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天神啊!殿下——救救他!谁来救救他们吧——无论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好——快来救救他们啊! “诺里。”白乔打断了他已经开始紊乱的思绪,努力抬起嘴角,扬起一个笑来:“你知道的,如果我活着。殿下就没办法从中洗清了……他不会放下我不管的。” “毕竟我们所效忠的殿下就是这样的人,不是么?” 白乔推起诺里的手,带着绝对无畏的献祭眼神,近乎强迫般让诺里抬起了手。 “所以,杀了我,诺里。”那双湛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如同驱之不散的梦魇。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白乔看着他。 “杀了我,在殿下醒来后成为他的喉舌……”白乔道:“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想要尽可能地去保全将军。那时候你就要站出来,即便是站在审判席上——” 白乔嘴唇轻动,红着眼眶哽咽着道: “……也要带着你的所有愧疚和不安,去招认,去攀咬。哪怕背负再多的恨和骂名,你要走下去,诺里。” “为了殿下。” “——也替无法继续下去的我,”白乔盯着他:“替停在此处的我。” “无论未来多孤独,你不会是一个人,”白乔道:“我的灵魂与你同在。” 诺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泪流满面。 过去他曾嘲笑白乔过分温厚仁和,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在某天变得比谁都狠绝。周围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向他们蔓延的过程仿佛织密的网逐渐收紧,勒住了诺里的咽喉。 这提醒他们某个时限要到了。 诺里在白乔无比坚定的眼神之中,颤抖着抬起了枪口。 接下来的戏码,他不需要说服任何人,只要说服他自己。 他要进行人生之中至为艰苦卓绝的一场斗争,以他挚友的性命作为投名状,成为永远无法翻身的背叛者。但即便在尘浊满身的地狱里,即便他忘去,也会有人替他记得—— 他赤诚的魂灵永生不灭。 …… 随着联盟搜寻已久的亲卫队员、连同帝国方伯温森为代表的与会者逐步靠近,帝国皇太子安斯艾尔最忠实的仆从诺里·亚丁顿,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击毙了刺杀联盟元帅石正荣的犯人。 在德文睁着猩红的双眼靠近,近乎咬牙切齿地推开了心怀鬼胎的帝国官员,追问失魂落魄的诺里“你和他最后说了什么”之时。 被人包围着盘问了许久的诺里没在继续沉默,他在恍惚地抬起了头,随口道:“他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告诉他,为了帝国。” 德文愈发激烈的质疑声被淹没在身后,帝国近卫尽数上前拦住了他。而在伯温森意味深长的眼光中,满脸血污的诺里摇摇晃晃地向前,最后一头栽倒在花丛之中。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旁的蔷薇丛,猛然明白了白乔死前在看着什么。 他忍不住地张开嘴笑了起来,但随即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想到了那个被德文追问的最后。 …… ——你知道吗,莉莉安殿下之前说过,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太阳一样。 面前决意赴死的少年闻言有些怔忪。面对挚友的枪口,他的眼眸里流露出人生中最后一点怀恋和恍惚,最后带着点赧然笑道。 ——是么。 ——她也是我的太阳。
第193章 颂歌 听到最后, 白蒙坚霍然起身。 “抱歉,殿下——”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而后撑上了一旁的座椅。欲言又止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另外两人, 白蒙坚像是再也不堪承受,带着略有急促的喘息离去。 没人看到他是带着怎样的表情离去的,只是这位驰骋战场已久的将军仿佛倏然苍老,原本坚挺的背影此刻显得佝偻而彷徨。 这位父亲在多年后终于得知了儿子死去的真相, 困顿了他这么多年的执念在此揭露。他不需要去同诺里明辨真伪——对儿子的了解让他知道, 那就是真相本身。而从那一刻开始,整个世界的距离都仿佛开始与他拉远,原本刻骨铭心的、执着的、坚守的,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近乎狼狈地落荒而逃, 在正视了白乔的死之后。 在白蒙坚离去后,病房内重归一片寂静。安斯艾尔垂着头许久,纷乱的念头次第从脑海中滑过。最终他掩住自己的双眼, 与无觉中落下了眼泪。 他迟到了太多年。 而诺里恍恍惚惚地看向安斯艾尔,有些茫然无措地试探着抬手, 最后只敢拍了拍他的肩:“殿下。” 他难得尽力把嗓音放得温和,就像当初白乔还在他们身边时一样:“都过去了,殿下。” 那个埋在他心里的秘密,那场淋湿他六年的雨。诺里在不断沉湎的苦痛中煎熬着, 最后已然麻木了。只是当这一切血淋淋地揭开在安斯艾尔面前之时,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安斯艾尔缓缓地抬起了眼睛。 他同诺里对视,那双通红的眼中满怀歉疚,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到嘴边的只有:“……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斯艾尔曾囿于经年的流离。 在所有的彷徨和苦难当中,他数度煎熬, 数度想要放弃,但最后总在坠落的边缘被人拉了一把——他便得救了。可对于诺里来说,他在过去六年多所面对的是所有人的唾弃和谩骂,没有人相信他,过去的一切化作陈疮,彻底腐烂在他的身体里。 死去的白乔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救赎,可他又切实淹没在亲手杀了挚友的痛苦难以自拔。 那种沉重、炽热又晦涩的情绪太过沉痛,以至于什么言语都太过苍白。 可听到这句话,诺里却极为恐惧般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垂下了头:“别这么说,殿下——!” “是我对不起你……”诺里彻底失态,他垂下了头近乎失声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没做到。” “六年前我没有救下白乔……”诺里赤红着双眼,开始神经质地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六年后,我又亲手造就了莉莉安公主的死——我亲眼看着她……就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到——!” 他最终放声大哭:“我什么都没做到啊——!!” 在那个瞬间。 白塔之上坠落的身影,监狱塔底遍染血色的水晶棺—— 闪回的无数画面令他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了,诺里恸哭出声,而目睹一切的安斯艾尔颤抖着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有滔天的浪潮又要把他卷回那个痛苦的深渊。 “诺里,”安斯艾尔怔怔看着他道:“你在说什么……莉莉安是被伯温森亲手所杀,怎么会是你‘亲手造就’了她的死?——” 诺里抬起头,赤红着双眼、以无比颤抖的音色把他的讲述继续了下去。 …… 白乔的死在那时候看来并没能挽救任何人。 联盟获知石正荣的死讯后,于悲愤之中决然参战。战争全面爆发,绵延的战火遍燃整个长明星系,帝国内部公投也彻底倒向伯温森。七诫蔷薇军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已是强弩之末。 而在战事的最后,郑杨秘密召见了诺里。 那时候诺里已经彻底成为异类,伯温森对他仍存疑虑,而郑杨部则对他恨之入骨。他在夹缝中守着那个秘密坚持了下去,直到郑杨秘密召见他—— 那个从来对他不假辞色的将军向他低了头,希望他能带着艾尔离开。那场对话之中郑杨没有提及中盟会谈时那场刺杀,没有质问他白乔的死。而在他离开的最后,郑杨压着疲惫的嗓音,有些不忍道:“孩子。” 诺里回头。 昏昧的灯火下那个帝国战神显得格外苍老,但他只定定的看着他,仿佛已然获悉了诺里所怀抱的那个秘密: “你辛苦了。”他低声道。 只这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这段时日的委屈、痛苦和踌躇仿佛尽数涌上心头,诺里近乎狼狈地转头,在郑杨的注视下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在空茫的夜色之中,他疾步穿梭于帝国的街头,被人几次侧目后,他终于压抑不住自己,跪倒在帝国街头的路灯下,呕出心肺一样的恸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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