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六月香似是回过神来,“我知道你今日要来,就在此地等候多时。” 她走在前面,“我曾告诫你把那块玉带在身上,万神山庄所有的青玉都相互感应,当我的青玉开始发光,我就猜测你大概已经抵达江南。” 六月香回过头来,“你多年不曾到访万神山庄,今日来是为取剑么?” 鹤渊点了点头。 六月香轻叹一声。 “对不住,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师姐大概没什么时间照料你,苏主事会照顾你的衣食住行。” 万神山庄自百年前就在江南扎根,世代为医,在南方各地都有万神山庄开的医馆,每一年都会派任最好的医师前往京师,陪伴在大梁皇帝身边。 到了六月香万芙蕖这一代,作为少庄主的她本应前往京城,成为皇帝身边的随行御医。 然而事出突然,万神山庄不能一日无庄主,只能找了年轻一辈拔尖的医者顶替了她的职务。万幸的是,皇宫那边派人送来诏书,老皇帝为万神山庄突遇噩耗而深表痛惜,六月香去往京师一事也被暂时搁置。 万芙蕖在鹤渊面前停下步伐,“这个孩子是……?” 她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叶轻云的头,却被孩子一扭头敏锐地躲开了。孩子躲在鹤渊的身后,手里抓着鹤渊的衣袍,目光警惕地瞪着六月香。 鹤渊捏了捏叶轻云冰凉湿冷的手心,却也没有责备的意味,“是我刚收的徒弟,在岐山遇到的蝶妖,尤为擅长毒术。” 万芙蕖挑了挑眉,以她的了解,她师弟收的徒弟绝非凡夫俗子。 眼前的孩子看起来仿佛胆怯地躲在她师弟身后,眼里的警觉却犹如野兽,他并不惧怕她。他心底充满敌意,但却没有完全表露在脸上。 倒是个小怪物。 万芙蕖轻笑一声,弯起眉眼淡淡笑了起来,“幸会,我是万神山庄的现庄主,万芙蕖。江湖人称我为六月香,在江湖上算是小有名气的医师。”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白玉瓶,药瓶裹挟常年独有的药香,抛入那孩子的怀里。叶轻云愣了愣,他根本不用打开玉瓶,也嗅到了那股清淡却不可忽视的药香。 “这是回气丹,行走江湖的必备药品。如果用不到的话,就拿到集市上卖掉,顺手赚点冰糖葫芦的钱吧。” 六月香笑着说,抬头向旁边努了努嘴,苏主事意会地走上前,“小公子请先回房歇息,庄主有事要和鹤仙长详谈。” 叶轻云看了鹤渊一眼,见他也点了点头,就轻轻嗯了一声。 鹤渊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软而乌黑的长发,敷在他耳边轻声说:“先回房间休息,我和庄主谈些事情,不会耽误很久。” 叶轻云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跟在苏主事身后离开了。 万芙蕖笑意欲深。她提着烛灯,踏进了花园内的竹亭。石桌旁摆着一架古琴,远处的桂花林传来清甜的香气。 仆从送来一壶热茶,万芙蕖为自己和鹤渊分别斟茶两杯,热茶入口,万芙蕖雪白的脸色才算稍作缓和。 鹤渊站在一池潭水前,山河归尘剑悬于空中,冰霜沿着剑尖向上蔓延,霎时间四周天寒地冻,如临寒冬。凤凰池内水波翻涌,一把猩红轻剑浮出水面,以山河归尘剑为引,引出山河日月剑。 鹤渊掐诀,山河日月剑就落在他的掌心,暗红的剑鞘冰冷刺骨,却最是至刚至阳之剑。虽然两把剑同出一源,却一个至纯至阳,一个至阴至寒。 万芙蕖走了过来,端着银耳莲子羹的那双手非常稳,骨节晶莹而修长,看得出这是双不怎么去沾阳春水的十指。 鹤渊将两把剑收进储物戒内,端过碗舀起一勺,银耳入口甜软却不腻,糖水晶莹剔透,而莲子则圆润饱满,大梁只有江南姑苏城才会产出这般上好的白莲子。 “如何?”万芙蕖挑眉,这话在她看来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 鹤渊喝着糖水,抿唇一笑,“师姐的手艺一如当年。” 万芙蕖轻哼一声。处理完前庄主的丧事,猜测到他将要抵达江南,她便洗手作羹汤,像往常般为师弟煮一碗冰糖银耳羹。 鹤渊吃着银耳羹,一碗糖水很快见了底,万芙蕖抬抬手,替他添上一杯热茶。 “庄主……”万芙蕖顿了顿,“前庄主是一早走的,毫无征兆,事出突然,整个山庄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估计用不了多久,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也会很快回庄。最近万神山庄不太平,待师弟取了剑,就离开万神山庄吧。” 鹤渊放下瓷勺,“师姐既然不喜欢这万神山庄,为何不离去?师姐虽说是老庄主的女儿,但当年在意师姐生死的只有师父。如今师父逝去,老庄主也走了,师姐不必再被禁锢在这山庄中,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师姐分明更喜欢六月香这个名字。” 万芙蕖提起茶壶再次添茶。 她也不否认鹤渊的话,也没必要否认。 “如你所见,我讨厌老庄主,也不喜欢万神山庄。当年我娘地位卑微,嫁给老庄主做妾,我为偏房所生,不论是老夫人那里还是家父那里,我都不受待见。” “我是众多兄弟姐妹间医术天赋最高的那个,也会成为那个最优秀的孩子。幼年时大公子暗地里命令山庄的下人不许拿东西给我吃,如果不是那年遇见了师父,我恐怕早就饿死了。” “老庄主怎么死的,为何而死,是被刺杀,还是被毒死,我都不在意。他把万神山庄留给我,到底是因为他那点凉薄的爱,还是把这个山庄当作烫手山芋抛给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万芙蕖轻声说,“现在的七少庄主是万神山庄庄主,仅此而已。我很自私,给我的东西我不会放手,不属于我的,我也不会刻意去争抢。” 万芙蕖又忽而一笑。 “你的身边也找到了可以陪伴你的人,这很好,”六月香喝着白茶,肺腑内的暖意灼热而柔软,“你觉得,那只小蝴蝶会成为你唯一的家人么?” 鹤渊低垂眼帘,睫毛微微一颤,沉默地喝了一口白茶。 “师姐,不瞒你说,我将他从岐山带出来,说是看上了他的天赋,只有我清楚这是一个借口。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天赋,而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我斩杀了岐山内所有恶灵,但是当我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很难下手了。那双眼睛里有的东西,大概是我永远也无法得到的。” 鹤渊放下茶碗,仿佛自嘲般淡淡道:“没有人能一直陪着我的,无论是师姐,还是那只小蝴蝶。” 万芙蕖却打断他:“你怎么就知道会没有人陪着你呢?” 鹤渊温和笑起来,替师姐又添了一些茶水,“师姐应该知道,我喜欢人间。因为在人间我只是鹤渊,可一旦回了天宫,我就只是天帝的利刃,是天帝握在手中的一把刀。” 万芙蕖侧目看了过去,眸光微凉,直截了当地开口:“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雪衣少女起身,将喝完茶的玉杯放回石桌上,她披着月白的长袍背对鹤渊,目光落在夜空中的一轮寒月。 远方吹来的山风裹挟淡淡的桂香,少女走到鹤渊不远的地方,指尖自上而下地拨动琴弦。 清脆琴声自她的指尖迸射而出,鹤渊深知这位师姐并不懂乐理,拨弦也出于随心所欲。 “你应知,我不是乐修,也不懂琴。偶尔拨几下琴弦,不过出于随心。”六月香走到他的面前,“有些时候不必考虑过深,你的选择完全可以出于本心。” “师姐的意思是——即使你身是在天宫,也依旧可以是鹤渊。你既不是一把刀,也不应成为一把刀。你只是鹤渊,仅此而已。” 万芙蕖淡淡一笑,“你要走的这条路,是我已经放弃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它。” “因为只有那样,你才是真正的鹤渊。”万芙蕖轻声说。
第7章 龟上之花 江南的天气阴晴不定,时晴时阴,一场大雨过后又会突然放晴,空气中沾染着清淡的桂香。 叶轻云是在万神山庄临近的湖泊旁找到鹤渊的。少年人一袭白衣,足尖立于一叶小舟之上,随波而漂流。细雨湿冷,打湿了少年的肩头,显然鹤渊已经在此处驻足了片刻。 湖泊中央泛起涟漪,银浪翻滚,只见一只巨大的凤首龟怪浮出水面,它的嘴里叼着一只小鱼,漆黑的龟壳上开满了深红色的小花。龟怪微微低首,将嘴里的鱼放在了鹤渊的小舟上。 鹤渊足尖一点,跳到了旋龟的身上,在众花簇拥中坐下,指尖抚过旋龟湿黏的凤羽。他忽然点了点头,露出来一个极淡的笑容。 相距甚远,叶轻云听不清那一人一龟的谈话,只能从鹤渊温和的神情中猜测,他们大概相谈甚欢。 鹤渊似乎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一眼看到了岸边的叶轻云。 旋龟知其意,在水中游动来到了岸旁,鹤渊抬起头,向岸上的孩子伸出了一只手。 “亏你能找到这里来。此处是万神山庄最清净的偏峰,也是我师父以前的住处。我有两个师父,第一个师父性子很傲,除了练功的时候我几乎很少见到她,但我所掌握的琴术、剑术,都是她教给我的。” 鹤渊抬手,摸了摸叶轻云的头发,眉目温和,舒展而笑,一如春日的明媚山色。他俯身,口中叼起叶轻云的一角发带,略微一拽,有些松散的发带便松开了。 鹤渊拈起一缕叶轻云的黑色长发,咬着发带的一角,重新为叶轻云束起长发。 “至于第二个师父,则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神医陈子道。他待人温和,教我炼药和医术。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凡人,熬不过寿元的桎梏,也没练过武功,身子骨差得很,久积沉疴,很多年前就走了。师父救过许多人,却没办法医治自己的病。” “陈子道死的那天,我师父突然拜访了万神山庄,像是早已算到陈子道的死期。她难得温柔一次,为我抚了一首琴曲。” 鹤渊抬起手指了指湖中间的假山黄土,那里犹如一座孤僻渺小的岛屿,山石草木旁伫立着一块石碑。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陈子道死后,我在他的墓旁建起一座木屋,守墓尽孝三年。在人间的三年弹指一挥,对于天宫而言,我不过消失了三天。后来离开之前,我放了一把火,把那间木屋烧了个干净。” 鹤渊跪坐在龟壳之上,指尖摩挲着壳上雾湿的野花,这些野石蒜生长在龟壳之上,以弱小的生灵之姿附生于这只巨大的旋龟。 旋龟生,它们生;旋龟亡,它们的生命也像落叶般飘散。 叶轻云抿了抿唇:“薄弱如石蒜,却也有着它们自己独有的生存之道。” 鹤渊笑笑。他的目光望向远方,水墨般的眸子清冷而寡淡,叶轻云忽然觉得眼前之人的生命也如枯黄的落叶般随时都可能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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