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千年前的天宫,他也曾目睹过一场忽来的大雪。那场雪遮住了一切光线,抬眼望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灰暗,和渐行渐远的太阳神车。 所有的亮与光,皆来自头顶那座属于天帝的神殿。这让鹤渊一瞬间感到疲倦,这股疲惫甚至压过了伤口给予的疼痛,他站在群山下的阴影里,眼前却看不见一丝光。指尖深深地嵌入皮肉,他却感觉不到疼痛,茫然而疲惫。 他不过是天地间的野神仙。 他的生命,来自体内寄宿的千年凶神。 他的荣辱,来自那座灯火辉煌的神殿。他的一切存在,只为杀戮而生。 没有人过期待他的降生,或为他点过一盏照亮前路的灯。 直到那个孩子,将一盏还未点亮的蝴蝶灯,塞到他的手中。 “鹤玄子大人,我很讨厌凡人,这一点很难改变,也可能永远不会改变。他们无恶不作,摧毁了我的家,屠杀了我的族人。” 叶轻云顿了顿,又轻声道:“可是我并不讨厌鹤玄子大人。在我看来,鹤玄子大人是最好的仙长,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上千倍万倍。” 鹤渊眼睫一动,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几分,他无奈地笑了起来:“你才见过多少人,才遇到过多少事,如此年轻,便敢夸下海口,说我是最好的了?” 那小蝴蝶却偏要凑到鹤渊的面前,伸出一只小拇指,寓意清楚简明。 “我说是,那便是。鹤玄子大人本就是我心中待我最好的人。我虽然修行不上道,但人间的约定方式,我曾略有耳闻。” 叶轻云低声道,他伸出一只手,小拇指搭上鹤渊的指尖,“只要鹤玄子大人不赶我走,我就不走。您要是想回到天上,我便和您一同回到天上去。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离开桃源,死在一场大火之中,族人也都不在人世。” 叶轻云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我只是不想……再独自一人了。您说得很对,我其实很怕孤独,怕得要命。” 鹤渊少说也活了一千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孩子气的约定方式,最后还是没忍住,遮不住眼底明晃晃的笑意,促狭地笑了一声。 叶轻云瞬间涨红了脸。 “您答应我了,不许反悔!”小蝴蝶咬着牙根,也不拉钩了,语气凶巴巴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鹤渊哑然失笑,几步就追了上去,拉住叶轻云温热的手。 指尖相碰,触感柔软,他慢慢探入对方的指缝之间:“不是要拉钩么?怎么还跑了。” 叶轻云小心翼翼勾住鹤渊的指尖,声如蚊蝇,却很坚定:“……那,我们拉钩。拉钩,然后岁岁年年,都不许变。” 鹤渊温声一笑,指尖的力度不大,却也一直都未曾松开。
第10章 钟山之主 “我似乎来过这里,”鹤渊脚步一顿,“这棵树原本结满了桃子,到了春天的时候,相隔很远都能闻到桃花的香味。” 鹤渊恍惚间想起了曾经的一次机缘,他到访过钟山度过了短暂的一夜。 师父听闻钟山出现了千年古树雷击木,一时间兴致大发,她带着幼年的鹤渊一同下凡前往钟山。 那时的钟山林木葱郁,苍翠茂盛宜人居住,就连蛇虫野兽都少得可怜,唯独每当大雨过后,山洪泛滥。许是钟山受山洪侵害许久,村民苦不堪言,日子久了,就在山峰处建起一座石庙。 那时师父指着那座石庙,轻声告诉他,这就是烛阴神庙。 如今的钟山,彻底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野山。鹤渊停在钟山山脚下,抬起头,无声地仰望着眼前的荒景。一人一妖东行未到十里,眼前就出现了一片荒废村落,虽说已无人居住,但家家户户都曾在门前悬挂占风铎,每至风起,就能听见轻缓的铜币撞击声。 “钟山之神烛阴保护钟山已有千年,却不知出何原因,被除妖师封印在钟山无人问津。许是烛阴实力强横,不好对付,他们难以杀死烛阴,就将他封印在此地。” 鹤渊从地上捡起一片残破的金铜币,指尖抚去表面的灰尘,这枚来自前朝的货币,如今已经不再流通,这让他心底有了些估摸,面上不动声色道: “我很少与其他天人来往,也不知道钟山的主人是谁。即便在天宫,此人也几乎被众仙遗忘。若非旋龟在万神山庄求助于我,我也不知道钟山的主人竟被封印在此地。” 叶轻云放眼望去,入目所及之处毫无生气,风吹日晒下数棵碗口粗的古树成批旱死,唯独村口处的一棵歪脖子树,仅靠着那点少得可怜的雨水顽强活了下来。 叶轻云将手掌贴在树干上,感受到那虽然微弱却渺小的生源。草木不知情,一如风中蝶虫,生而难以化妖,化妖需要一个机缘。 这棵树历经万年却还活着,甚至成了树精,兴许再过个几百余年,古树就能够化妖。 虽然微弱,但如果只是交流却足够了。 叶轻云抬手捏了一个清水决,这还是鹤渊闲来无事,教给他的第一个简单仙术,其原理就是将空气中浓密或淡薄的水汽汇聚一同,变成连绵不止的细雨。 雨珠的大小,取决于灵力或妖力的上限,相同的仙术放在鹤渊手里,就能轻易变出倾盆大雨。 少年低声轻唤:“老前辈,倘若您能听见我的呼唤,请您暂且现身吧,我不会叨扰过久。” 鹤渊挑了挑眉,他站在蝶妖的身后,没有插手,也没有阻止。半晌过后,却是没有任何声响,反而陷入风平浪静的局面。 拥有自我意识的万年树精,距离成妖只差东风,在今日偶遇仙人降世,而鹤渊自然就是它想要的东风。 还挺贪心,算是个老油条了。成了精的古树,想要的既不是什么绵绵细雨,也不是倾盆大雨,而是一个真正能够成妖的机遇。 鹤渊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雪白瓷瓶,拔开瓶塞,叶轻云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不同于他在客栈嗅到的劣质酒气,那股气息清冽而纯净,甘香久久不散,显然不会是凡间应有之物。 鹤渊将酒水尽数倒进树精的土壤,解释道:“这酒叫做千日酿,取天宫中的仙果和日月精华酿造千日,喝上一滴就会让人醉上百年。” 鹤渊抬起头,声音清透,挟着淡淡笑意,“老前辈,化妖的机缘,我已送出。现在您愿意现身了么?” 霎时间四面八方传来沉沉笑声,带着心满意足的意味,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古树化成的老人身着玄衣,摸了几下雪白的胡须,脸颊刻着深邃的皱纹,眸底温和注视着年轻的小妖怪。 叶轻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脸颊温热又泛起了潮红,虽然没有说话,但对树精的所作所为显然很是不满。 老人也不恼,反而呵呵笑着:“小家伙,谢谢你的雨,老朽已经很久没见过雨水啦。” 鹤渊沉思片刻,决定单刀直入:“前辈,尽管现在五行失衡,但钟山距离姑苏并不遥远,江南受水神庇护,雨水不应如此难求。” 老人却摇了摇头:“老朽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江南下这么少的雨。我虽不知是什么导致五行失衡,但五行又彼此间相生相克,互相牵制又互相影响。往年的这个时候,江南本应雨水充沛,今年却没有丁点儿雨水。” 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岔开话题,“听闻你先前所说,要寻找钟山之主?” “是。在下受人所托,前来找寻钟山之主烛九阴。” 老人却蹙着眉,“烛九阴大人被封印在钟山不知多少光阴,力量消退,虽然功力不复从前,但还请天官解除封印。” “老头,钟山怎么有这么多残留至今的法阵气息?那烛阴可是得罪过何人,因此而被封印至今?”叶轻云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引得鹤渊分神看了他一眼,自他们进了钟山这小孩就情绪不佳。 “我说,他被困在这山里上百年,你们都没有想过去救他?还是说…” “你们其实并不想救他?” 四周荒废的景色无一不使叶轻云回想起岐山那段被人追杀的日子,甚至空气中弥留的封印和法阵气息,都让他浑身感到恶寒。 这种专门对付妖怪的法阵叶轻云见过不止一次,甚至就连他自身的妖丹,都是在法阵之下被人毁去。 鹤渊皱眉道:“叶轻云,不要无礼。” 叶轻云哑了火,抬眸看了老人一眼,硬着头皮磕磕绊绊道:“对不住。” “怎会不想救呢?”老人诧异地摇摇头,哑着嗓子叹气,“不论过往如何,都请二位仙官救出烛阴大人。仙君有所不知,钟山也曾繁荣一时,却时常受山洪困扰。” “烛九阴大人虽是山神,却托梦给曾经居住于此的村民,教导他们在居所前悬挂占风铎,每逢山洪将至,烛阴大人就会借风摇铎。每当全村的铎剧烈摇晃,村民也会有所感知。” “灾难过后,村民建设了山神的石像并时常祭拜,烛九阴大人也很高兴能够拯救村民。得到信仰之力的烛九阴大人,力量日渐强大,于是他开始频繁帮助村民渡过难关,村民也会为他献上香火。” “只是后来朝廷在钟山和主城姑苏间修建了一条官道,村民们渐渐离开了钟山,前往了姑苏。由祈愿之力强大的烛阴大人,渐渐因为信徒的流失而衰弱,钟山也变成了一座荒山。” 老人说话间微微一顿,眸光黯淡,“倘若事情到此为止,烛九阴大人也只不过变回虚弱的山神罢了。可这座荒山上,有一天突然来了许多除妖师。凡间的除妖师占卜到钟山有不祥之物降世,他们将烛阴大人封印在钟山,弃之不顾。” “我们即便想救烛九阴大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鹤渊淡淡问道:“封印山神的法阵,前辈可知究竟在钟山何处?” 老人叹息,摇了摇头,“老朽不过一只活得久了些的树精,封印烛九阴大人的法阵在何处,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当年那些除妖师为了得到朝廷赐予的功名利禄,争先恐后封印了许多妖怪,其中就有钟山之神。” “天官还需小心一事,”老人摸着胡须,“原本居住在少林西岭峰的巨蟒生莲,在百年之前迁徙至钟山。此蟒成妖千年,渡劫将至,天官多加留意。” “多谢前辈提点。”鹤渊俯身作揖,低声对叶轻云说:“走吧。” 恰逢此时空中传来破空之声,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叶轻云连忙抓住鹤渊的手臂,一念之间两人腾空而起,云雾在他们脚下逐渐聚集。 古树精口呼不妙,当下一溜烟儿的原地消散。 鹤渊驾着祥云越升越高,在高空停下之后,才发觉这整座荒山都被那条巨蟒所盘踞。 成妖千年的蟒隐藏了气息让人难以察觉,蟒头踞峰顶,尾巴却连绵盘踞了钟山旁的侧峰,漆黑的蛇鳞闪着寒光。
82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