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鹤渊道。 侍卫停下脚步,眼神唯唯诺诺,略有躲闪道:“欢迎大人来到延陵,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再打扰大人休息。” 鹤渊点头,待那侍卫行礼离去,他便抬脚向城中走去。 酉时过半,昏黄日光被青山遮去些许,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傍晚的山风寒意入骨,鹤渊将马匹安顿在福来客栈专设的马棚中,与叶轻云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客栈。 客栈内食客不少,多数为江湖修士,抑或手捧书卷与人谈诗论道的士大夫。 “客官您来啦,”店小二手提一壶热茶奔来,殷切添上茶水,“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天字房。”鹤渊从布袋中捏出一两块碎银,“再来一壶竹叶青,两碗馄饨面。” “好嘞,”那少年小二将碎银子捏在手里,“两碗馄饨面,一壶竹叶青,马上就给您送来。”小二擦掉颈间的汗珠,忙前忙后地奔进庖厨。 这间客栈规模中规中矩,掌柜在木案后算账目,厨子炒菜,店小二负责招揽生意。鹤渊方才将菜册子略略扫了一遍,这一眼看下去却心生疑虑。 延陵本应今年颗粒无收,这客栈却依旧能洗菜煮饭;旱灾严重,桌上瓷瓶中插着的竹枝配红花,绿叶青翠,花香飘逸。鹤渊默不作声地饮茶,发觉那些江湖人吃的饭食大多为腌菜与腊肉,以及少数汤面、胡饼。 叶轻云眉心皱起,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店小二的一声招呼打断。 “这是两位客官点的馄饨面和竹叶青,客官趁热吃。” 店小二放下两碗馄饨面,提起酒壶为鹤渊添了一杯酒。 叶轻云眉头轻皱,捏起筷子捅破了那层洁白的馄饨皮,又挑起一缕面,鼻翼翕动几下嗅闻气味,猛地挥手将那碗馄饨面打碎在地。 木筷在叶轻云的指尖旋转一圈,犹如利剑般直指店小二的喉咙,仿佛他手中的并非一根木筷子而是一柄长剑。 “好一家黑店!这馄饨里包着的根本不是豚肉,而是人肉!” 此语一落,一声作呕响起。 鹤渊抬头,距他们几桌之远处有一书生少年,半弯着腰低头呕吐不停,许是在误食了人肉之后,以致胃中一阵翻涌,面如白雪。 店小二惊恐之下,酒壶从手中滑落,摔裂在地,酒水溅了一地。鹤渊一把扼住店小二的脖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先前添满一盏的酒水灌了进去,在确定小二饮进去后才松开了手,随后从储物戒中寻得一块雪白软布,不紧不慢地擦起手来。 酒水渗进地缝,染出一片浑黄。 掺入酒中的药力见效极快,那店小二不及说些什么,就已经两眼一翻,昏睡过去。 “酒壶之中暗藏玄机,不清楚内在结构的人倒酒,只会倒出无药的酒。如果是那店小二添酒,却能反手添入掺了蒙汗药的酒水。寻常人看来,只是对方不胜酒力,导致昏睡过去。” 鹤渊起身,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把玄黑长刀,刀身如挂霜花,寒气逼人。少年面无表情,黑刀一横,刀尖直逼那掌柜男子的咽喉。 “你专挑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喂下蒙汗药,并在他们昏迷中夺取他们的性命。你也不傻,选中的人都单枪匹马,不是书生就是毫无武功之人。你将旅人的血肉煮成饭菜,再故技重施,继续赚取碎银铜板。” 青年慌忙收起账本,手掌抵着鹤渊的刀尖,霜气骤然弥漫攀爬,黑刀逐渐被冰封。 正在此时,鹤渊忽觉面前疾风扑面而来,只见青年蹲了下来,一掌猛拍地面,数十坛汾酒震动而起,朝鹤渊奔去! 那掌柜青年阴恻恻地道,“小店的酒酿了十几年有余,阁下既然来了,何不喝几口酒再走?” 叶轻云冷哼一声,“既然阁下的酒这么好,掌柜的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少年一掌拍在桌角,震落几片绿叶,旋即拈花取叶,花瓣犹如薄刃般从他的指尖飞了出去,轻而易举地割伤了青年的双颊。叶轻云捻起桌上的竹叶,用手抵着叶片横放在唇下,一道尖锐而刺耳的奏鸣声贯穿整个阴沉的黑夜。 大地开始颤抖,蛇鳞的尖锐摩擦声渐起,无数的毒蛇从泥土中钻了出来,破开一个又一个小洞。叶轻云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毒蛇受他的呼唤而来,绕开他奔向敌人。 叶轻云坐在桌角上,手臂上缠绕着一只花色鲜艳的小蛇,他摸了摸蛇冰冷的鳞片,如同神祇般向蛇群下令,语气却始终温和:“杀了他!” 那青年被蛇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反而给鹤渊提供了不小的便利。鹤渊身轻如燕,挥刀击退那道劲风,接上两掌拍在青年的胸膛,这两掌鹤渊并未留情,打出来十成十的功力。 他攻势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拍完两掌,又横踢在青年的胸口上。 青年顿时口喷鲜血,摔地不起,倒撞在白墙之下,头顶冒出淡青色烟气,竟在断气之后化为巨大黑紫色蜘蛛。 精怪一死,整家客栈开始分崩离析,霎时间白烟四起,黄昏冷月下,他们所在之地竟是变为一个荒废之庙,和掩盖在碎片下的满地污血。 先前昏睡过去的店小二、哄闹的江湖大众、炒菜的厨子,都随着蜘蛛精的死亡而烟消云散。 那客栈中哪来的什么腌菜腊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些碎石头。只剩下那羸弱书生一手捂着肚子,眼中无神,呆愣在原地,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 鹤渊俯身,扔给叶轻云一块柔软雪白的锦布,“擦擦手和脸,溅了一手的血。” 叶轻云脸色苍白了几分,低首垂眸,下意识拉了几下袖子,遮住了他那变成全紫的手臂。 他被鹤渊督促了几句,下意识跟着往前走,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撞上鹤渊的后背,鼻尖酸痛难受,这才在恍惚中回过神来。 鼻尖微红,贴着鹤渊新换的一套雪衣外袍,因而嗅到了师父身上若即若离的檀香。 香气很淡,更像是一种焚烧过后遗留的香气,又仿佛来自某种树脂,一不留神就会随风消散。 鹤渊忽然转身,一双墨瞳看似温和却又疏远,抬起手扶住少年削瘦的肩膀。待叶轻云站稳后,他又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几分,拉开了些许距离。 “强大的力量并非上天馈赠,你掌控天下奇毒的同时,也需要向那份力量支付代价。” 叶轻云抬起头,从他这边的角度只能看见鹤渊白皙而锋锐的下颚。 鹤渊薄唇微抿,沉默了许久轻声说:“漂亮的东西都是有毒的。你是天生毒体,只有天生毒体才可以借助媒介呼唤毒蛇毒虫,而天生毒体所带来的反噬只有妖丹才能化解。妖丹对于你而言,既是毒药亦是解药。在你失去它之后,你会逐渐遭到蝶毒的反噬。” 大概是被鹤渊一语点心事,叶轻云扭过头,不大乐意提这件事儿:“我自己能重新结丹,不用你操心。如果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哪有脸面称自己是桃花源的少主啊?” 鹤渊瞥他一眼:“……想死就继续嘴硬。” “……”叶轻云彻底哑了声。 鹤渊蹲在地上捡起一根尖木枝,刺入蜘蛛精的血肉,剖开丹田后找到了一颗泛着血光的妖丹。他微微眯起眼,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一只修炼七百年有余的蜘蛛精,不过修炼的方式有所不同,依靠吸食凡人精血来精进修为。 “这只蜘蛛精修炼了七百年,灵核虽然碎了,但妖丹却存留下来了。是否要使用它,选择权在你。” 鹤渊清冷的嗓音略微沙哑,自头顶上方传了下来。他擦去刀上的血水,将黑刀插入刀鞘。 “这只蜘蛛精虽与你同为妖修,却是纯粹的魔修。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如果你真的希望借助它重新结丹,也要再三思而后行。”
第6章 江南六月香 “欢迎来到延陵。” 红裙女子微微一笑,俯身行了一个万福礼,“两位大人路途劳顿,琉璃坊已备好上好佳茶,大人倘若想听曲喝茶,尽管来琉璃坊赏脸一品。” 叶轻云被那突然走来的女子惹得心中一惊,拽着鹤渊的袖子躲在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试探地打量着那位女子。 女子以扇遮脸莞尔一笑,毫不见外地凑上前来,半俯身从挎着的花篮中递出一只娇嫩的格桑花。 她趁叶轻云稍不留神,手指一抬,将那朵格桑花挂在叶轻云耳边,这才满意笑了起来:“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真好看!” 红衣女子笑如银铃,水墨般的眸子眨了几下:“延陵中心部署的防护结界,只供仙家修士出入,结界外才是寻常人的地界。至于这结界内,因为受神灵庇护,常年四季如春,一如往日繁华。” 她轻笑一声,侧开身来:“口述不如眼见,孰是孰非,大人不如亲身体验一番。” 她话音未落,漆黑天空中忽而一声炸开,数十道光流如岸旁芦花在夜风中展露花蕊。叶轻云微微睁大杏眼,巨大的雪白烟花在他的眼中谢幕。 延陵内人来人往,贸易繁华。无论是腹中饥饿还是口渴,都可以买上一壶白茶,配一小碟茴香豆,二两黄牛肉。 延陵结界外漂渺无人烟,沉沉如一座死城,而结界之内,人们醉生梦死,不问世事。 “官家虽然明文规定不允许杀害耕牛,但私下偷杀偷卖之人也大有人在。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府倒是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琉璃坊虽为弹琴奏乐之地,却很干净,从不做吸血虫般的生意。这座城如今变成这般模样,是该下一场大雨,洗洗这城中的脏东西了。” 女子侧目一笑,“小仙君,看你漂亮才送你一朵花,不用给钱咯。” 女子身姿婀娜,掌着一盏灯,在烟火谢幕下步入漆黑的城道。 待到客栈饱餐一番,趁着夜深人静之时,鹤渊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块墨绿玉佩,手指滑过玉石的古老花纹。 他定了两间天字号上房,叶轻云就睡在他隔壁的房里。鹤渊盘膝于床榻上打坐,仙者无需入眠,故而大多选择以打坐的方式度过漫漫长夜。房间内沉静无声,鹤渊就身藏在神海深处。 他的神海一如既往的纯白而寂静,鹤渊阖眼放空心神,在沉寂中寻求一丝心安。 直至朝阳升起,第一声鸡鸣响彻街道,鹤渊才从入定状态中睁开了眼,翻身下榻。他披上一件玄黑外袍,踏着晨光出了客栈,手中半透明的碧绿玉佩在寒冷的清晨中渗出一层透明水珠。 “你站在这儿吹冷风做什么?” 鹤渊心中一惊,下意识去拔剑,后方传来的熟悉气息让他的手刚抬起来又缓缓放下。 少年在他的身后打了个哈欠,擦掉眼角泌出的泪珠,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轻手轻脚走到一旁的马棚,伸手想抚摸小马驹,又顿了在空中。 细碎的蝶磷闪着微光,从他的指尖坠入草地,瞬息之间草木枯萎,只剩一小片黄土。失去妖丹之后,他也失去了蝶磷的掌控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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