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访不周山,我本应迎接你,我曾与你共事于天帝之下,曾属同一派系。但你不该带着一只妖物踏入不周山,”共工冷笑一声,“妖族本就淫贱,莫要脏了不周山常年清静的山道。” “叶轻云是我的徒弟,不是你的徒弟。你我虽共事多年,但管教别人徒弟一事,就不必神君费心了。”鹤渊目光一沉,毫不遮掩地露出几分讽刺意味,“祝融失踪一事,天帝还不曾得知,阁下若觉得鹤渊碍眼,那么鹤渊先返回天宫向天帝禀告此事,再来拜访不周山也不迟。” 鹤渊此语一出,周遭气氛如至冰窟。青年脸色依然如病态般雪白,虽然冷眼看着鹤渊,目光却藐视如看地上蝼蚁。 “不愧为天帝最忠诚的鹰犬,”共工冷笑一声,“在忠诚二字上,恐怕天宫中除了鹤玄子大人之外无人能及。我果然和你合不来,鹤渊。” 鹤渊不置可否。他微微一笑,神情寡淡:“论及神君对于妖族莫名其妙的偏见和鄙夷,鹤渊也想奉劝神君,世间万物,物极必反。” “莫名其妙?天宫与妖域之间战火已是纷飞五百余年,交战断断续续,却从未止息。倘若本君的记忆无误,百年前的最终之战仙首也在场,还杀了不少的妖族,不是么?” “即便如今休战,本君作为一介天人,厌恶妖族还需要理由么?于本君而言,关系到祝融,便是……血海深仇啊。” 共工在前面引路,闻言脚步微顿,冷笑道:“反观仙首倒是变了许多,想一出是一出,还装模作样地当起了师父?” “看来鹤玄子大人,倒像是把临下凡前,那月下老儿对你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青年话中意有所指,但又没有完全说开,“如今也算是人间多事之秋,忘得快倒也正常。” 鹤渊心底一惊。 那时他心中并为多想,只当那月下老儿又在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在他前往人间,远赴岐山之前,那月老忽然在升仙楼前拦下了他,摸着胡须,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此番远赴人间,仙首所遇之人、所见之事既是出于偶然,亦是必然。 共工知晓,那么天上的那位恐怕也是一清二楚。 “你怎会知晓月老对我所说的饯别之言?” 共工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着鹤渊毫不客气地嘲讽:“这话出自仙首的嘴里,倒是有趣。天宫之内,众仙皆无秘密。身为天帝的左膀右臂,鹤玄子大人不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吗?” 鹤渊绷紧嘴唇,说得再多也不过自取其辱,便垂眸不再言语。共工讨了个无趣,也不再开口,一路沉默。 共工将两人引至一座山居前,他推开一扇门侧开身子,鹤渊得以看清里面的人。柔软的被褥中陷着一个昏睡的少年。与其说是熟睡,眼前的人更像是昏迷。 少年脸色惨白,那一头嚣张而狂躁的鲜红长发,此时却犹如枯草般不复往日的亮丽。男孩依旧穿着一身金红色长袍,双眸却紧闭,意识全无。 鹤渊微微皱起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祝融受了重伤,暂时醒不过来,”共工在床边坐下,整理了一下少年乱糟糟的头发,“他的伤口在后背,看伤势大约是敌人偷袭得手。祝融虽然好战,但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平日骄纵惯了,难于察觉背后的暗箭。” “你在何处发现他的?”鹤渊皱眉道。 “不周山脚下。来的路上浑身是伤,背上伤口显然是被人偷袭,流了许多血,”共工垂着眼帘,语气说不出的复杂,“他平日来寻我只为争一个胜负,唯独那一天他拖着一身的伤,跑到了不周山之下。” “我虽不知是谁打伤的他,但在这之后,敌人就偷走了火灵珠。火灵珠乃天宫五行珠其中之一,又是制衡人间五行平衡的法宝,一旦火灵珠失窃,人间将会大乱。” 鹤渊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玉佩,“我越是靠近不周山,这块玉佩就一直在发光,但都是断断续续的,显然失窃的火灵珠就在附近,但并非不周山。” 少年微微一顿,“距离不周山最近的地方,你可知是何处?” 共工皱了皱眉,眸光清明,像是想起了什么。 “东行百里,临近主城姑苏最高的那座山,就是钟山。但钟山的主人,被囚禁在法阵中无法动弹已有上百余年,窃取宝珠之人恐怕另有其人。” 鹤渊眸光一凝。 原来旋龟请求他所救的神明烛阴,就是钟山的主人。
第9章 一生一约 共工吹灭了手中的烛火,无声地关上山居的门。 他侧目看去,鹤渊站在不远处的雪松树底下,仰着头看那一树霜花,黑眸中漾着一片冷意。 虽说共工曾经和鹤渊共事已有几百年,但毕竟见面不多,唯独每年天宫照例举行的万仙蟠桃宴上,共工偶尔才会在天帝身旁瞥见少年的身影。 万仙宴是天宫最盛大的宴会,只要是天宫内叫得上名字的仙君,都会在万仙宴将至前收到一封信笺,赴宴之人中既有籍籍无名的散仙,也有名震全天下的神君。 在一众仙风道骨的白衣仙君中,唯有鹤渊一身黑衣,腰配长刀站在天帝身后,低垂着眼帘,表情阴晴不定。 共工不了解他,或者说天宫之中本就没人了解鹤渊,那是天帝的第三只眼睛。若有交集,搞不好就被喝上一壶茶,再丢了小命。 在共工看来鹤渊就像一条看门犬,若是谁有反叛的心思,那条忠犬就露出一口獠牙,共工对此嗤之以鼻。 在天宫之内,天帝与青帝这对双生子共治天地间的事务,并列天宫首位,而在双帝之下,共有八位神明各为其主,各司其职,掌管世间万物。 他虽看不惯鹤渊的做派,但也懒得指手画脚,在双帝相争中不再选择站队任何一方,只身离开天宫重回不周山当了个野神仙。 “伸出手来。” 共工带着鹤渊两人来到一间书堂,在指尖沾了些墨,俯身在一人一妖的额间画了几笔墨咒。许是看出鹤渊对这些符咒一窍不通,青年面色冰冷,难得开口给了解释:“这是能为你抵御一次厄灾的符咒。如今祝融尚未苏醒,我不能离身,或许这些符咒能助你一臂之力。” “五行珠之间互相感应,但即便如此,也只能寻个模糊地段。五行珠对我而言,不过是颗珠子,但祝融仍在为天帝一派办事,倘若那颗火灵珠出了什么变故,威胁到天帝的权势,大概要怪罪祝融看护不力。” 共工微微一顿,“虽然这也是事实。但倘若真的寻回火灵珠,也算是帮了祝融一个大忙,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开口便是,本君定会鼎力相助。” 鹤渊俯身作揖,低声道:“多谢神君。” 共工一怔:“客气。” 可又不知为何,共工忽然回想起几百年前的陈旧往事,某日他曾路过天阁,心里藏着事,急切地去寻天帝商议。 墨灰的石柱旁靠着一个少年,共工侧目瞧了一眼,忽觉莫名眼熟。共工嗅到血的腥味,他忽然意识到那个犹如孤狼般的少年受了伤,但天宫的要事迫在眉睫,共工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在天帝居住的钧天宫外等候传见时,忽觉身后有人,共工回头一看,发现之前靠在石柱旁的少年一身玄黑长袍,走的速度并不快,一步一步走上了钧天宫漫长的台阶。 共工心中诧异,地位如八神之一,却依旧需要等待天帝的传召。那个消瘦而虚弱的天官,却并不需要等候,而是随时都能面见天帝。 共工心神微动,他确实想起来了,在这以权为上的偌大天宫中,确实有一人能随时面见天宫的掌权者。 那人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出现在群仙聚集的仙宴上,但只要有天帝出席的地方,必有一人身着黑衣,佩刀站在天帝的后方,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石阶上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回首一眼,黑眸冷淡地盯着后面的共工。 他像是在看向共工,又像是看向共工身后的遥遥远方。 共工下意识回头,身后的太阳神君驾着金乌化成的神车,没入群山的阴影,人间日夜交替,陷入黑夜,仙界却忽而落了很大的雪。 少年似乎很失望,他低垂着眼帘,转身走上石阶,留下一人孤寂的足迹。 钧天宫内依旧灯火通明,灿烂辉煌,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曾经孤身一人的天官,如今身边跟着一只蝶妖。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周山又飘起了风雪,这场雪来得突如其来,一如钧天宫外忽降的大雪。两人告辞了他的山居,踩着冰雪留下足迹。 两人的足迹,却不会显得那么寂寞。 叶轻云摊开手掌,像是想接住一片细小雪花。冰雪落在少年漆黑的发间,妖族的体温要比人类低许多,一片雪花停留许久都不至消融,鹤渊顺手捏了一只冰雪小团,放在叶轻云的掌中。 叶轻云伸出一小截红舌,低头舔了舔掌心中的雪团子,果真如书中所诉,无色无味,冰凉彻骨。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叶轻云说。 鹤渊闻言,又淡淡笑了:“冬至的姑苏会下很大的雪,如果你不讨厌江南,可以留在那座万神山庄。” 叶轻云愣了愣。不周山的雪很大,却无声无息的,安静到有些孤独。 叶轻云忽然意识到,鹤渊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最终要回到哪里。最初来到岐山是为了所谓的任务,将他从岐山带来江南,或许只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 短短相处的这几天,叶轻云摸清了鹤渊的脾性,当初表面上说着要亲自行走江湖,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底线罢了。 一匹小马驹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自那之后,叶轻云才逐渐意识到无论他提什么样的要求,鹤渊也不会生气,反而一一满足。 到底是为什么? 平心而论,鹤渊待他是极好的。给他买糖葫芦,逛集市,连吃饭都帮他挑过鱼刺。鹤渊不会要求他做什么,也不会问他想不想留在江南。 他只会说,如果你喜欢这里,可以留下来,一切由你来定夺。他尊重他的一切选择,因此既不干涉,也不会过多过问。 叶轻云忽然停下了步伐。 蝶妖张了张唇,突然道:“如果找到了火灵珠,鹤玄子大人就要回到天宫了么?” 鹤渊捧着手里的雪,正巧在给叶轻云捏一只雪兔子。他微微皱眉,捏雪的动作顿了顿,一面捏着兔子,一面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叶轻云张了张嘴,方才编排好的回答被他生生咽下,凭着愈演愈烈的强烈直觉,他需要确定一件事。 “鹤玄子大人是觉得,我一定会留在江南么?” 鹤渊捏雪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了。 冰雪在鹤渊的掌心中开始渐渐融化,温热的手握着雪团,细小的水珠从他的指缝间滑落,鹤渊忽然厌烦了这股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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