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活不回从前,他只能前行,不能回头。 他没法回头看,纵然再奢望,也不可以恋旧。沈钰不能为沈钰而活,他的身后是整个东梁,他只能为东梁而活。 沈钰猛地转身,眼角泛起薄红,“唰”一声抽出长剑,抖着手,与叶轻云刀剑相向。 叶轻云瞳孔一缩。 “还不走吗?!” “你不走,难道要我赶你吗?!” “……为何又生气?”叶轻云看起来有些茫然,眼底暗沉,“为何又赶我?” 沈钰气笑一声。 来啊。 在江怜宫主面前,看看你找到的人究竟是谁。 “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我这辈子都只做沈钰,只做姑苏十三宫的宫主。” 沈钰微眯起眸,一字一顿凝声道:“认清了么?我和你认识的那人相差甚远,我承受不起阁下的爱。”
第39章 善与恶 “算了吧,叶轻云。” 沈钰突然笑出了声,在风中咳嗽不止,步履踉跄几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走得匆忙,仿佛被赶的人不是那只蝶妖而是他,逃离般急切辞去。叶轻云攥紧指尖,欲动又止,伸手的瞬间只堪堪碰到袖角,沈钰不为所动,拂袖而去。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向来如此。 叶轻云下意识跟了上去,灌了几口寒风,冻得牙齿发酸。风雪之中那一点火红随即消失在苍白之间,愈演愈烈的大雪将一切遮掩,两人在墓碑前不欢而散。 沈钰自那之后,就再没见过那只蝴蝶。 仿佛就此消失在人间,了无痕迹,没人知道他出现过,走的时候也无声无息。沈钰闲暇时也突然冒出过“那蝶妖身在何处”的念头,但这一念头如雨后春笋,刚刚冒尖,就被埋在泥土里,强迫压了下去。 他对那只蝴蝶一无所知,不知籍贯,听其口音,大约来自南方,许是岐山一带。 朝中太后寿诞将至,沈钰暂时分不出精力去管那妖怪,只当他是放弃再续前缘的念头,转身不告而别,踽踽离去。 沈钰白日忙于处理奏折,抽不开身,大到外患从何处理,抓来的戎卢暗探如何审讯,小到太后寿诞宴请名册,夜宴餐食皆需要他一一过目。东梁帝位像一根绳索将他束缚在那个狭窄座位,是人人都想抢夺的烫手山芋,他爹随手就把这块芋头塞进沈钰手里,撒手人寰。 午膳后时沈钰难得有了片刻清闲,命人从民间挑选出几本广为流传的话本,想无事时瞧上两眼。随手拿起的一本,恰巧讲的还是白狐女与书生,一人一妖虽为殊途,却终得善终。沈钰两眼发亮,到底还是喜欢志怪异闻,旋即捧着话本读了起来。他读了几页,不忍哂笑,他实在想不出是哪位有才学子,凭空捏造出这么个故事来,让他挺想去见见那写书人。 那话本讲到,千年九尾白狐女,每一世都穿着紫纱薄裙,以陌路人的模样与书生相见。她对书生极为了解,每每骗得书生自以为寻得知己,又惊又喜之下选择与白狐女恩爱中成婚。话本还算有趣,大约因这结局美满幸福,才得以在民间广为阅读,说起白狐女与那书生,也算是一段佳话。 只可惜即使成婚,白狐女仍藏着她最大的秘密,她的郎君自始至终都不知自己心爱的女子是个狐妖。 沈钰读到结局,只写到‘白狐女与书生再相逢,虽初识,与君心悦,善始又善终。’他止不住嗤笑一声,写书的人肯定不知一段孽缘本就不得善终,满心幻想与其圆满,殊不知红尘嚣嚣,求而不得者才为世间多数。 他随手将话本放在桌旁,一笑而之。 数日过后,当朝太后的寿诞盛大开宴,凑巧寿宴举办时临近开春,最冷的寒冬终是过去了。宫内的桃枝早已萌生花苞,嫩黄小叶如若初生般柔软,枯木中再逢春意,倒是给冰雪皑皑的皇城平添了几分生机。 即便如此,沈钰也未再见过叶轻云。 两个人赌气般互不相见,偏要让对方先服软。沈钰自然是能不见就避而不见,本身就是那妖缠着他,如今不缠在他身边,也算是让他松了口气,欢喜了彼此。 只有夜半三更,他从梦中惊醒时,才会忽然想起那个黑衣青年。 当年在岐山之上,他寻凤凰而来,却见一个有着仙人般容貌的黑袍青年坐在巨石之上,执箫而奏。青年在时,蝴蝶不在。蝴蝶在时,青年不在。一来二去,年幼时沈钰尚未察觉,成年之后却很容易地摸索出了两者的相似之处,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曾经老皇帝尚在人世,曾说沈钰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记得深刻,偏偏身在皇家,倒是可惜了这份善意。沈钰知道这话时却哈哈大笑,笑说那皇帝老眼昏花,竟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 他向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不惜用上十几年时间去复仇。在他未登基还做皇子时,宫中流言四起,说他心窝子黑,他却不甚在意,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 真正能伤到他的人,不过寥寥数个,如今这数目还在逐渐减少。 送予太后的厚礼不断从宫外运进玉灵宫,百姓为这一场寿宴而举国欢庆。沈钰心情并不好,连带着池涣进来时,也一并给了张臭脸在那摆着,皱着眉也不说话。 “陛下,您又偷吃酒了。”池涣无奈地夺走他手中的酒盏,“您要是想复仇,想查清楚当年杀害怜宫主的幕后真凶,就要珍惜自己的身体才行。” 池涣不能说对他了如指掌,却也是知晓他的脾性。这人其实心窝子很小,认定的人眼里的世界就那么多那么大,外人想要进来都要披荆斩棘,他将自己困在最安全的地界,还自以为那就是他拥有的自由。只对着熟悉的人耍脾气,生了气就闷不吭声,一言不发,想等着他低头除非是太阳从东边落山。 其实还是个少年,她沉默地想。 “陛下,用药吧。”池涣叹了口气。她将煎好的药碗和糖水放在沈钰身边的木托上,伸出一只手,为沈钰切脉。 “饮了药,喝些糖水,缓缓那股苦劲才好。” 沈钰却充耳不闻,仿佛不曾听见般淡淡一笑,抬眸问她:“池涣,我有个问题,埋在心里许久,一直都想问你。” 他没有自唤“朕”,而是变了称谓,换成了“我”。 池涣眉目一紧,忧虑地提醒他:“陛下,这儿可不是宫外。” 玉鸾宫之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日日盯着,宫中从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沈钰自然知道,但并不应她:“池涣自小与大皇兄相识,却不顾与大皇兄多年的竹马情谊,为何反而入了我的党羽?” 池涣直到这一刻,才确实意识到眼前的少年郎,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长大了。不是那个她曾在姑苏十三宫外,遥遥一瞥的年幼孩子;也不是刚入宫时,眼神里还藏着怯意的瘦弱少年。 沈钰微微阖眼,鼻尖微红,虽然饮了些酒,眼神却异常清醒。他的神色中透着怜悯,仿佛倦意满身,却又得不了片刻歇息。 池涣从竹篮里取出块儿湿帕子,轻轻为沈钰擦起手来。 “陛下若是怀疑这件事,也是应该的。大殿下自幼与我相识,按照许多人的心中所想,我应该投入大殿下麾下,而不是选择陛下。” 池涣笑着说道,她将帕子收回竹篮,把膳食一一摆出,声音轻柔地唤了他的名字:“可是,倘若那时连我都投入大皇子的麾下,陛下又该如何呢?” “陛下和我之间的约定,我从来都没有忘过。这皇宫如此吃人,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她忽然抿嘴一笑,“陛下,我知道信任一个人很难,但最起码,我会是陛下最忠诚的盟友。” 沈钰不动声色,眼中却流露出些许冷意,笑容似真似假:“只可惜,朕这几个皇兄皆是如虎似狼,朕给一块骨头还不够,偏偏惦念着从朕的身上撕咬下来几块肉。” 池涣站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 当年青州百花楼酒席上结交的好友有的离开白玉京,誓要踏遍山河,亲眼瞧瞧偌大的东梁究竟大到何处;也有甚者去了南阳、长乐等周围邻国,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可惜君子之交淡如水,当年一同喝过酒,便是有了相遇之缘,但这份缘又浅得很,聚之又散,如今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池涣一人。 沈钰恍惚中鼻尖嗅到清冽的雾凇冷香,这会让他忽而想起叶轻云,那个与他曾有过浅缘的青年。但当他神经一松,却发现眼前其实并无一人。 就连池涣也不知在何时告辞退身了。 御案上的粥食已经冷了,药味依旧很重,米粥的香味也难以掩盖不住这股药草的苦涩,沈钰端着粥碗,干脆憋气一口喝个干净。 粥碗旁边放了碗冰镇糖水,据说是一直用冰块冰着,里面有剃了核的樱桃、剔透的紫葡萄,荔枝和白桃块。 其实他不爱吃甜食,甚至非常讨厌甜食。真正爱吃水果糖水的人是他的阿娘,思念她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她爱吃的水果糖水,哪怕不喜爱甜味,也想沾一沾阿娘的喜好。久而久之,众人都误以为他喜爱甜腻之物。 沈钰站起身,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后悔。 他很少有过这种感情,后悔对他而言几乎没出现过。他的感情少得可怜,付出的也屈指可数,在乎他的人都死光了。而他在乎的人,也许叶轻云算一个,也许不算,他不知道。他有时候会想起江怜和老皇帝,但那次数太少,即便出现沈钰也会强压下去。他们回不来了,他是明白的。 回不来的死人留给他的只有悲伤,只能徒增他心里那点放不下的执念。 沈钰低低叹了一声,声音很轻很轻:“叶轻云,你还在么?” “……对不起。” 四周沉默。 万籁俱静。 沈钰的喉咙仿佛卡了鱼刺般干枯的很,甚至吐不出丁点儿音节。 他说不出口,连带着词不达意,话语停在唇舌边上,满嘴苦涩。 并不是真的想赶走他。其实是想有人陪在他身边的。其实只是怕被遗弃。其实想要的只有陪伴。 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是说不出口。 他突然不在乎叶轻云究竟是如何看待他了,“鹤渊”也好,“沈钰”也好,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沈钰”是个来日不长的人。如果叶轻云想在他身上看见“师父”的影子,他大概也是不介意的。 只要有人陪陪他,仅此就好。 “叶轻云。” “你陪我待一会,好不好?一会儿就好。” 耳边传来玉器轻撞声响。 沈钰错愕地转头看去,那个黑衣青年就站在御案的不远处,手捧一碗水果糖水,用小玉勺一口一口舀着水果吃,察觉到沈钰投来的视线后还仰了一下头,毫不见外地冁然而笑。 “我们的赌约是,“我们的灵魂终将再次相爱”。在我还没有赢下这场赌约,我是不会甘心离开的。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欠着你两个人情,我的人情还没有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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