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怜唇角浅笑,“小女子此行的目的,正是来寻公子。” “宫主知道我?” 江怜微微一笑。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一一端出里面的糕点、酒水,动作轻柔却又利落,一手扶袖,亲手为他倒了八分满的酒水。 “自然是知晓的,”江怜轻轻笑道,“小女子并无恶意,只是身为十三宫宫主,阿钰的娘亲,他身边围了什么人遇到过谁,总是得查清的。”她顿了顿,又柔柔笑道:“还望公子海涵。” 叶轻云举杯与她一碰,“这是自然。” 他话锋一转:“见宫主神情,恐怕已然知晓在下的真实身份。宫主知我为妖族,为何却不惧我?亦未驱赶我?” 江怜笑了,“阿钰仍然年幼,却十分早熟,他有他的际遇,这并非小女子可以干涉的。阿钰会在恰当的时候,认识一些他应该认识的人或妖,小女子相信命运,也相信人定胜天,”她轻抿了一口清酒,“公子虽是妖族,心为善,即是善者。而这世上的某些际遇,本就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小女子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于云公子。” 叶轻云不禁正襟危坐,抬手示意:“宫主请讲便是,倘若能做到,轻云必将亲力亲为。” 江怜莞尔。 “倘若某日我遭遇不测,不知云公子,可否愿意替我照顾阿钰?”
第38章 承受不起 叶轻云一怔,随即笑道:“宫主莫要再捉弄在下了。” 他抬眼,目光澄澈地看着,“在下不过一介妖族,何以肩负此重任,去照顾小公子?宫主当真如此信我?” 江怜只抬手,为他再添一杯茶。 她伸出手指,点上青年的胸口,“信与不信,是非善恶,全在公子心处。为人处世,小女子向来坦荡,出江湖,嫁入皇宫,又离开白玉京,行路至姑苏,小女子为的只是保他此生平安。” “害我的都是人,公子虽是妖,倘若应了我,反而助了小女子一臂之力。” 江怜双颊泛起薄红,有些不胜酒力,眸光涟漪。 她用手支着下颚,递去盘中的精致糕点,笑意微凉。 “公子,这白玉京啊,可是大得很呢。来往行人,醉生梦死。你看那街对面的花船,酒楼,夜夜欢愉,凡人耽于声色犬马,醉梦万紫嫣红。没人逃得出,生而肉体凡胎,诸多引诱,万般享乐,此乃凡人也。” “……” 叶轻云举杯饮茶,垂了眸,神色犹如三尺寒川,并未动容。 “江宫主是阿钰的娘亲,故而轻云无意有所欺瞒。实不相瞒,轻云此番来到姑苏,只为寻小公子。纵然相逢不相识,他仍是轻云的故人。” 江怜笑起来,轻声又问:“可惜阿钰如今不过六岁稚儿,小孩子记性差,又能记得多少?倘若他日后将年少所遇,今夕光阴,尽数忘却,公子待如何?倘若日后他另觅新欢,将曾经情分尽数抛却,公子又待如何?” 叶轻云放下茶杯,起身行了一礼,“轻云学识疏浅,只求心安。” 江怜闻言,笑意浓郁,忍不住逗他:“寻来故人,也仅仅只是求个心安?” “……” 叶轻云安静地饮完茶,就准备告辞:“宫主应该听说过一句话,放在这里正合适:心安之处即为故乡。轻云求的是心安,也是归有所归。” “公子请留步!” 不知何时,江怜宫主起了身,向他作揖。 “小女子早闻,阿钰身边有位岐山友人,今日一见,让小女子如此心生欣喜——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这么关心我的小阿钰。” 粉裙女子笑容温柔,睁着一双宛如春桃般明媚的眸,唇角微扬:“即便某一日,我离开人世,也是心安的。恰如公子所言,小女子活在世上,也不过求个心安理得。” “我知他前路漫漫,故而从不遮拦他的去路;我知他终会遇到千万余人,有善有恶,故而督促他广结善缘;我知他将命途多舛,故而寻来公子,望得护佑。我知我不能伴其一生,故而让十三宫势力为他开路,只求他能平安。” 那女子声色温柔,在月下与他一同饮酒饮茶,眉眼清澈地像是看透了凡尘,不再与其相争,只求爱子一世平安。 叶轻云心尖一颤,声音沙哑道:“轻云,有一处不解,”他的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声如破鼓般涩堵:“为何选的是我?” 他的眼睫低垂,徐徐诉出心中不解:“承蒙江宫主厚爱。轻云只问这一次,为何是我?六皇子殿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轻云一无所有,有的仅是一条愿为其随时奔赴的命。” 江怜温和替他添茶,又轻轻摇了摇头。 “并非是小女子选择了云公子,”她启唇,声音温柔,“而是我的小阿钰,选择了公子你啊。” *** 叶轻云颀长两指翻飞仿佛跃动的舞姿,惹得沈钰移不开眼,看着他的指尖飞舞。忽而空气涌出浓郁花香,一朵淡白海棠苞随指尖变出,瓣蕊绽放,异常华美。沈钰伸手去碰,花瓣随之飘落。 “……”叶轻云轻咳一声,“这是东方之野的入梦之术,它能使我进入任何人的梦境之中,也能再度回忆我曾经做过的梦。” “真是神奇,”沈钰应了一声,收回了手,“不过我娘亲喜爱深红,平日最厌素白。” 叶轻云瞥一眼地上的艳色牡丹,漂浮的海棠则不动声色地变了艳色,慢悠悠地飘落在地。 “……”沈钰欲言又止,“我……” 叶轻云了然,顺手搭了个台阶,“回去吧,陛下。莫要再吹了凉风,得了风寒,”在沈钰还未反应过来,伸手将人轻轻拥住,低沉笑声钻入耳孔,“只需等一炷香,陛下。” 灼热由内向外扩散,沈钰这才发觉轻云的内力属火,与他的内力恰巧相反。一寒一火,相互克制,却又相互温暖。 沈钰将手掌贴于对方的胸膛,少顷后忽然疑惑地一皱眉:“你的内力,与我的内力好生相似……”少年喃喃,“如同异路分歧,却同出一源。” 这便是对了。两股内力,相辅相成,同出一源。 但叶轻云并未丝毫诧异,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沈钰只觉得手脚暖透,在他怀里,如遭春日。有那么一瞬间,就想这么被叶轻云在怀中抱上一会,索取片刻温存。即使他心知肚明,这温柔不应属于他,心绪万分,险些难收。 “我的内力缘由于你,”叶轻云一顿,“武学、内力、体术,皆由源于阿钰。阿钰是因,我为果。我所掌握的一切,我所认识的人,来自于你,也只有你。除此之外,我已一无所有。” “什……什么?”沈钰皱眉。 “这其中牵连的缘由因果,阿钰既如此聪慧,是猜不中……”叶轻云凑近了少年的耳畔,低沉道:“还是不愿猜?” 莫说独处,沈钰自生下来起,还极少与人相近,叶轻云这一凑,惹得沈钰忽就涨红了脸,气得声音发颤,“朕猜与不猜,愿不愿意,又与你何干?” “阿钰不讲理。” 那蝶妖轻飘飘一句‘阿钰不讲理’惹得沈钰面红耳赤,那声音轻佻、温宁,搅得他心底火气缠绵,又因为面薄而难以发作。 叶轻云却惬意笑出了声,眼瞧着那厮甚是神采飞扬,沈钰认识他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还从未见过这幅神色放松的模样。 “要颜面哪怕活受罪,心软如水,看着难相处,其实性子是软的。” 叶轻云说得极慢,抬眸看着眼前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念着旧,其实还想和她再见一面。心底惶恐与人相识,却又不甘孤寂,可惜身居皇位,无人能信。” 沈钰脸色微沉,指甲掐入柔软的掌心中,血腥溢出而自不知。 “与其相信他人,阿钰不如相信我。” 叶轻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不轻不重地砸在心口。 “叶轻云,你究竟有没有点自知,的确你是妖族,我是凡人,我做不了什么,”沈钰不怒反笑,说话间也带着刺儿,“但在东梁,朕掌控世人生死,我若真想杀你,也不是全无办法。” “你当然能杀死我,而且不需要那么费力,阿钰。你一句话就够了,”叶轻云看出他在嘴硬,倒也不点破,反而笑着说,“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而这条命也随时为你脚踏刀山,身赴火海。我不怕死,更不怕为你而死。” “……我不需要。” 沈钰眼眶发酸,随即拂袖而去。 叶轻云好不容易才和沈钰说上了几句话,见对方有要离开的意思,连忙追了上去,却也不敢逼得太紧,“阿钰,我并非想要惹你生气。” 他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实话,却也太过伤人。 沈钰就像一只被人抛弃过的小野狗,从未认识过人心温软,被喂了一根肉骨头,都不敢真的去接受。 “温柔”对他而言,只是片刻存在,他不识温柔,更惧怕柔软。他见过冷光刀剑,故而刀枪不入;见过恶毒人心,就懂得识面未必识心。尽管如此,还是会在遇见太阳时畏惧炎热,怕被灼烧,怕被接近。 他躲得过明枪暗箭,却躲不过晴光万里。 沈钰垂着脑袋,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那模样就像只流浪的小土狗。他其实不该生气的,因为叶轻云说得也没错,可他就是觉得难过。 正因为言语真实,他难以反驳,只能做出生气的模样。 他其实就是那只被爹娘丢下的小流浪狗啊,爹娘高兴地手牵手下了阴间,留他一人面对人间,不信神佛不信鬼神,颤抖地站在爱的对立面,其实只是害怕柔软棉花的胆小刺猬而已。 他的人间诸多阴恶,不曾见光。 没有人会喜欢浑身长满尖刺,丑陋不堪的刺猬,也不会有人喜欢脏兮兮的小流浪狗,大家都喜欢可爱干净的狸猫。 如今有个人向他掷出了一根肉骨头,温柔地告诉他别怕,一切都有转机。 尽管丢给他肉骨头的那个人,喜欢的是他身后的倒影,是已经死去的人,是前世的他。 即使如此,自从他幼年与那道光芒初遇之时,他就希望那道光能为他、只为他停留下来,哪怕只是片刻。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心底一清二楚。正是这种一清二楚,反而引得沈钰在心底暗自苦笑一声。 他所认识的蝴蝶是为他人而来,并非沈钰,而是一个名唤“鹤玄子”的人。沈钰曾在睡梦中听过此名,蝶妖唇舌一张,温柔念着这个名字。 他阖眼闷不作声,心底只觉得所遇万事,种种可笑。 那蝶妖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他,他却被这股暖意触动,哪怕这份爱意并非是给他的。 只是因为想念前世,故而寻了今生? 那可怎么办啊。 那沈钰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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