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不能带您离开,”叶轻云低声说,看起来有些失落,“但至少您不会是孤身一人,这地方太黑了,如果我能陪着您,大概就不会那么可怕了。” 叶轻云枕着鹤渊的膝盖,捻起鹤渊的一缕黑色长发玩得不亦乐乎。 鹤渊垂眸看向孩子单纯的眼睛,摸了摸叶轻云软软的头发,声音很轻地说:“即使无济于事,你却还是来了。这么相信我会很快就出去么?” 叶轻云弯着眸子笑了一会,又点点头,“我当然相信鹤玄子大人。” “我小时候很害怕漆黑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也许藏着凶猛野兽,或者是我们妖族的天敌。最初以玩闹之心召出毒蛇毒虫之时,还会被吓一跳。渐渐的,黑夜也没有那么可怕了,毒蛇变成了我仅有的朋友,它们很乖,待在我的身边也不会乱跑,久而久之我甚至能分辨出它们的不同之处。” “再后来,我结识了段小桃。可她还是死了,骨头被我埋进了湖底,我便又变回了独自一人。” “那一天鹤玄子大人踏云而来,仙降岐山,我与仙君在竹林一战而相识。明明做好了死于仙君剑下的觉悟,您却出手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过是人世间修为低微的蝶妖,既没有强大的妖力,也没有引以为傲的体术。空有一身毒力,既可载舟,亦可覆舟。” 叶轻云望向头顶的一扇小窗,从铁栏的罅隙间依稀可见铅灰色的天穹。 鹤渊垂眸,那日他来到岐山,奏一曲千秋,死去万千恶灵,以及不计可数的妖族。碧绿晶片如漫天尘扬,叶轻云虽只字未提那些被鹤渊波及的妖族,眼底却低落而悲伤。 凤皇也曾手捧一块碧绿碎片,满腔怒火质问他:仙人与妖之间有何区别? 鹤渊抚着膝上孩子漆黑柔软的发丝,在心底冷静地做出一个决定。 百年之前,天帝曾亲率二十万天兵给予东方之野致命一击,当年的领军之人正是鹤渊。天帝绝不允许任何人为他的权势带来威胁,现如今天帝得知东方之野极有可能东山再起,统领妖族,再度攻向天宫的外墙。 对于鹤渊而言,摧毁一个苟延残喘的东方之野轻而易举,然而东方之野却是世间唯一一个会主动庇护任何妖族的强大势力。 若非冥府的干预,天宫与东方之野的战争又怎会轻易息事宁人?那些住在东方之野的妖族什么恶事都没做,只是活着,就招来横祸。 叶轻云曾愤怒质问他:——你为何执意驱逐岐山群妖?你明知作乱者是山中恶灵,非我妖族。他们只是活着,便遭到驱逐。 倘若叶轻云得知,他就是给东方之野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又会作何感想? 鹤渊的掌心冒着虚汗,膝上的蝶妖已经沉沉睡去,鹤渊伸手点了他的睡穴,好让他睡得更沉。 这囚室寒冷刺骨,不过数个时辰,叶轻云的嘴唇就已经微微泛起乌紫。鹤渊脱下自己的月白大氅,盖在叶轻云的身上,充当棉被堵住漏风的缝隙。 鹤渊皱眉,突然顿悟。 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一旦人有了软肋,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就出现了弱点。 离开青莲宫之前,鹤渊曾请求渡鸦,保护叶轻云。 然而渡鸦却酌着小酒,漫不经心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轻云想要的呢?不如由叶轻云自己来选。他是世间仅存的七冥阴阳蝶,总有一日,要担起万毒之首的名声。更何况,他可是七冥阴阳蝶一族拼死保护的少主。” 渡鸦放下玉杯,又把瓷瓶搂紧,“蝶虫化妖,这已经足够显现叶轻云天赋异于常人,叶轻云自以为的天资愚钝,然而真正天资愚钝之人,可是连修仙的门槛都迈不进来的。” 她笑吟吟看向鹤渊,“徒儿走南闯北,师父从未干预,也从未说过“不可”。叶轻云虽是第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小家伙,你看得紧,有些护短,师父也理解。但徒儿应做的并不是保护他,而是放任他自由成长。” “想要加害于徒儿性命的,师父一个都不会放过。徒儿只管向前走,因为徒儿的前方,”渡鸦眼睫微颤,声音坚定,“师父会为你创造一个光辉灿烂的、只属于徒儿一人的天地。” 鹤渊闭眸,心底愈发平静。 “师父会给予你一个……灿烂光明的未来。”他低声说。 不远之处却忽然闯入一声不合时宜的讽笑声,鹤渊抬起头,那隔墙传来的笑声越来越大,声似银铃,显然是个女人。 “灿烂光明?在这人吃人的天宫里,谈什么光明?可笑!可笑!” 那女人显然把鹤渊的话当作笑话来听,“小仙君,你被关在这囚室之中,已然沦为天宫的阶下囚。罪仙,乃是天宫之中最为低等之人。出都出不去,还笑谈光明?” 鹤渊不悦地皱起眉,并未做出理会。那女子却仿佛自娱自乐,如江水般滔滔不绝,哪怕得不到回应,也说得起劲:“小仙君,你瞧瞧我这右眼,就是被天帝亲手挖出来的,你可知为何?他爱慕于我,却又求而不得!我不应他,他便叫人挖去我的眼睛!哈哈哈!这世间哪有什么光明可言?” 女子疯疯癫癫,语言混乱,怨恨低语:“我的左眼,咦,我的左眼呢?谁偷走了我的眼睛?谁偷走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夫君!我看不见了!” 鹤渊听着那女人的喃喃自语,以女子疯魔程度来看,恐怕关在天狱不知经年,如此一想又有些于心不忍:“……不知前辈名讳?” 女子嘻嘻笑着,双目浑浊望向墙的那头,以一种娇羞女子的音调回答:“夫君,你来看我啦?……经年未见,君无恙否?我们的孩子长高了么?阿皋身子弱,容易感染风寒。” 她的声音染上了些许睡意,渐渐虚弱下去,“……夫君,你来了?我知道是你,只有你是我的夫君……” 鹤渊轻叹一声。看来那女子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可惜在这天宫之中,天帝就是律法。 她无法忘却丈夫,甚至被常年软禁在天狱之内,见不到光明,自然也不会相信这世间有光明。在被关在天狱的这段时日中,鹤渊总算在小侍卫的嘴里套问出了那疯女的名字。 “仙首,天狱里的事儿还是莫要打听为妙,”小侍卫自小就听着仙首鹤渊的故事长大,如今见到真人,正内心激动不已,倒豆子般把知道的消息全都一股脑儿说给鹤渊:“隔墙的这位上神乃是九天玄女,玑姝大人。玄女大人原本不是这样的,只是在这天狱中关得太久,时而疯魔,清醒的时候又会坐在榻上弹琴。小人听说,陛下已经忘记玄女大人了。” 小侍卫把餐食送到鹤渊的手边,“不过仙首还请放心,据说君上已经在向陛下施压,用不了多久,仙首就能离开天狱了。对了仙首,等您离开天狱,能把我也带走吗?我吃得不多,干活也很麻利!” 鹤渊哭笑不得,花了点时间才把小侍卫搪塞过去。他心底有些诧异,小侍卫口中称呼的“君上”在全天宫只有一人,可他却没料到青帝会为了他向天帝施压。 子时一过,小侍卫就打开了牢房的门,毕恭毕敬地低下头:“仙首,君上传令,现在可以离开了。” 鹤渊解开轻云的睡穴,打横抱起睡着的少年,走出牢房,脚下犹豫片刻,不知不觉在九天玄女的牢房前停驻。鹤渊踮起足尖,透过狭窄的铁栏窗,第一次看清了九天玄女的模样。她的双眼被一块白纱遮挡,拥着箜篌倚墙而栖,身上的衣裙倒是极为干净,头绾飞天髻,身着金凤裙。 “你要走了吗……阿皋?”她痴傻傻地笑着,朝鹤渊伸出手,“阿皋,莫要埋怨阿娘,终有一日阿娘会去看你……阿娘要保护阿皋。” 鹤渊收回目光,低叹一声,他并未在那疯女身上感觉到一缕仙气,眼前的九天玄女虽是上神,触怒了天帝,便是挖目剖骨的下场。 叶轻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见到他们已经在牢房外面,语气朦胧道:“我们出来了么?” 叶轻云的长发垂下来一缕,摇摇晃晃的,挠在脖子上有些发痒。少年的声音软乎乎的,鹤渊却觉得可爱得很,如一缕清风般拂开他皱巴巴的思绪。 “是啊,”鹤渊笑着问他,“今日有些晚,明日一早,我带你转转天青城如何?天青城是仙界五座城池中最热闹的地方,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寻常天人,都会聚集在天青城中。” “……”叶轻云本来困倦极了,闻言精神一振,舔了舔唇,搂着鹤渊的脖颈连连比划,“鹤玄子大人,我可以吃冰糖葫芦么?” “天青城可买不到冰糖葫芦,”鹤渊忍俊不禁,稳稳托着叶轻云的大腿,“这种凡物入不了天人的眼。不过我们可以从升仙楼离开这里,去往凡间,再为你买一根糖葫芦。”
第17章 谈判 “东方之野,在海东三百里。相传,呃……我不认得这个字,”叶轻云一手拿着糖葫芦,焦黄色的糖屑粘在嘴上,捧着书卷放在膝上,眉头微微紧皱,“鹤玄子大人,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鹤渊骑在马上,一手握紧缰绳,忙中抽闲瞥了一眼:“相传有青鸾居之,建索生之门,统领东方之野。此书为东方之野的史官所撰写,他们世代居住在东方之野,俗称中的妖域指的就是东方之野,”鹤渊微微一顿,抬手摸着叶轻云的头发,“亦是许多妖族的家乡。” 叶轻云皱眉,似有不解:“鹤玄子大人,东方之野是个怎样的地方?” 鹤渊驱车赶向前方,一路尘土飞扬,分出几分心思转头看向叶轻云,平静地说:“那片土地本会成为你的天地,轻云。数以千计的妖族曾居住于东方之野,那地方不应有天人踏足。” 叶轻云若有所思,生在桃源长在桃源,虽然曾有族人教导过他何为妖域,何为妖仙之战,可他本就出生的晚,尽管同为妖,却是桃源的蝶族。桃源与东方之野相隔甚远,前者位于阴阳两界,属于此岸与彼岸的中间,自然难以感同身受。 叶轻云没听出来鹤渊话里的沉默,吃掉最后一颗山里红,吃饱喝足就往木板上一躺,养神歇息起来。 鹤渊眉头一挑,不大高兴:“今天的诗经默了没?你现在研习的这本卷书,可是凡间的官家子弟自幼就要默熟的。昨夜你只默了六篇就睡着了,后半夜打瞌睡还把砚台打翻了。” 自从离开天宫,前往东方之野的路途之中,鹤渊就开始教轻云读书识字。鹤渊寻思凡人都是以千字文、三字经开始教稚童读书写字,年华尚浅就已经能够诵诗连篇。 鹤渊从储物戒中寻了一个时辰,也没找到一本充作启蒙识字之书,倒是翻出不少适于叶轻云修炼的功法,最后在鹤渊于众多秘笈中犹豫不决时,叶轻云眼尖,抽出一本压箱底的破旧卷书,名曰《诗经》。 这也成了叶轻云每日痛苦的源头。每日要熟读十篇,最后默诗给鹤渊看。如果默错了字,还会被鹤渊拿一根青竹打手心。数月前它曾助叶轻云行走,如今却要被它击打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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