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归很熟悉方恪此时的神情,带点无奈,他没回答,可述归心忽然狂跳起来——也许,面前的不是梦魇呢? 述归猛地抓住方恪手腕。“你是方恪,对不对?” 方恪委婉道:“你要不要喝点水?”洗下脑子。 就是这种语气。 “你骗不了我,”述归心跳更快,重合的手发暖,梦魇不会有这样真的温度,“你就是方恪。” “你与我还有因果,你根本没在裂隙里迷失。” “神君,你还没发现吗?”方恪用很惊奇的视线看他, 述归唇边笑静止,“……什么?” “因果已经断了。” 修为越高,出言就更具天道效力,从述归说出“不是方不醒”起,情劫断,因果平。 是述归自己斩断了因果。 述归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方恪怜惜地看他一眼,忽然又笑。“傻子。” “你没说错,我当然是方恪。” 述归生不出一点被骗的愤懑,第一次不去想答案,方恪的话像沸水,浇在他麻木的心上,痛让他的神智一点点苏醒。 他忘了一切,什么冷静、端方、持重,去他的!眼睛湿了,还有刺痛感,翻来覆去说“好”。 他忘了自己不是方未醒,忘了幻境中的痛苦,忘了去怨方恪,去嫉妒旁人。他也忘了思考方恪的笑,像纸糊的剪影,一戳就破。 方恪抚上他脖颈,述归先是一僵,然后放松,任由方恪的手拢住他。方恪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拇指游动,触碰述归的喉结。 他用的力气有些大,脖子很快红了,留下显眼的痕迹,仿佛一种独一无二的标记。 述归没有躲。 爱比死可怕,死于情爱又会怎样? 他不想再躲了。 可脖间的窒息感突然轻了,述归惶然抬眼,眼前人身形淡去,碎在他眼前。声音亦不真切,如魔障,如幻梦——“述归,我……” 流萤般散开,抓不住。 一切都是梦魇,只有他心甘情愿踏进去,一切都是错觉,包括方恪。 述归难以克制地大笑。闭眼也没用,他停下笑,疯狂驱散酒意,哪怕是梦魇,他也不敢再见方恪消失。 灵台忽地滚烫,让他疯狂的动作一顿——族中静默许久,今夜,族老居然给他传音。 “三清川有变,古族凡仙以‘圣殿藏魔,帝师欺天’为由,反扑帝圣殿。” 述族自从二十年前堕天,凡界逃亡百年,始终没有断过回三清川的心思。述归作为少主独自来圣殿,一是为问天,二是查探政局,三是……策反古族。 “我族已在界外,时机正好,请少主——早做决断。”
第四十四章 帝圣殿。 “帝尊已到。”仙侍来报,面上总算有了焦急,“古族就在圣殿外,随时可能攻入,您……” 古族本就生异心,凡仙这十多年被压太紧,也有诸多怨言。可方恪只压不疏。 “闻到了吗?” 仙侍不解,却见方恪笑意如常,望向殿外天穹,“好浓的魔气。” 话音刚落,有人来报——“帝师,魔族突袭,界障破了!” 界障与天梯相似,需耗费灵力,由多方共同维持,仙侍齿关发冷,“古族……勾结魔修?” 未及方恪回复,殿外撞进一道绯红身影——“老师,”秦珩脸颊有血渍,喊出仙侍也想劝的,“走!” 方恪温声吩咐侍从离开,才去看秦珩。 * 五沌川,界障处。 “他现身三清川,不是在十三年前,是在二十年前。” 族老字字极重,“他”指方恪,只是不敢点名道姓。 “少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二十年前,结契大典,方恪失踪。 就在同一年末,他出现在阮族。 一直被述归忽视的问题浮出——裂隙中既无时间流逝,那方恪出世只会比所有人以为的更早。 甚至比述族逃亡更早。 “他早就出了时间裂隙。”族老面露恐惧。“二十年前,天道尚还沉眠,古族如何受命于天、攻向我族?” “追杀我族的命令……是他亲口下的。” “他现身阮族的第二年,魔界势力遭到清洗,新帝上位,同年夏,圣女与圣君受困于心魔障……少主,这几件事当真没有关联吗?” 又有一人声音发抖,道:“圣女死前,曾秘密传音于我,大抵是为掩人耳目,密钥极为繁复,我不敢外宣,花了足足十年,才解出来。” “只有两个字——帝圣。” 帝圣殿。 方恪二十年前便已出裂隙。 述归剑锋悬停半空。 “神君,猜猜吧,你怎会无处可去呢?”脑海回溯这句话——闯入帝圣殿那天,方恪笑着,朝述归这样道。 当时他没有深思。 述归问:“你如何得知这些。” “不久前,我与述族故人恢复传音。”族老没有发觉他神色不对,“那人告知我——二十年来,五十八次下凡截杀我族,每一次都得了‘他’的许肯。” 每一次。 “我一直看着你呢。”重逢那天,方恪诱他参加竞仙赛,“神君”二字唤得缓慢,于是珍重,他说——“我一直看着你呢。” 长老几欲泣血。“我等可立天道誓,若有半字虚言,死无全尸!” 天道誓? 但就连魔君入三清川,天道都未曾警示。 帝师当真承了天命吗? 方恪到底…… 看着一双双遍布血丝的眼,述归却在想另一人。 凡界百年,从沦为罪族,每一次逃亡,死里逃生,友人决裂,族人逝世,古族陷害……都有一双眼睛,在渺远的圣殿内,在九天之上。 漠然旁观,抬手轻推。 仿佛能看见那总是温柔的人,高坐上首,手微抬,便在这百年的棋局中落下数子。 杀。 ——让他先失去一些东西,友人、亲人、道侣、尊严。 ——给予温情,再收回,让他一无所有,去渴求你的爱。 ——爱是假的。 ——砸碎他。 “停下。” 述归出剑,却是对着族人。 “少主……?!” “我说——停下。”述归眼神死寂,剑气在空中划过,“以我剑痕为界,过界者死。” 剑气化形,毋庸置疑的杀机,却也没压得过铺天盖地的魔气。 ——魔族再袭。 却见魔气一路无阻,浩浩荡荡跨过界障,入三清川。天罚没出现。 述归面上冰寒碎开,“你们勾结魔修?!”可族老比他更惊恐,“少主明鉴,我族与魔有血海深仇,决不可能做这种糊涂事!” “定是他……” * 秦珩被定住了。 方恪指尖泄出清光,秦珩认得出——是除忆书。方恪最擅长的术法之一。 “你不能这样对我,”秦珩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整个人开始发抖,“古族贪权,明显蓄谋已久,我能帮你挡一会,让我帮你……” 方恪充耳不闻。 “老师,好疼啊。”秦珩一双狐狸眼耷拉下去,该哭就哭,“你别抹除我记忆,好不好?” 跟往常一样,方恪听他说话,可这一次没有顺从他。“不痛的,再等一会。” 真的一点不痛,暖洋洋的舒服,秦珩有点茫然,这样平和的分别着实不在他想象中。 “……你到底要送我去哪?” 方恪看着秦珩,他一生只养大过两个孩子。 秦珩不知道,这不是方恪第一回对他用除忆术,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异世来人——是方恪在裂隙中沿时间长河溯回,重新寻回的神魂。 方恪拼好他,养大他。 但养得不好。帝圣殿太空,帝座也太高,给不了秦珩亲人、友人,方恪没了心,爱也虚浮。 方恪说:“你会入鬼界,再投胎为凡人。” 他受命于天,只能顺水推舟,让秦珩做了仙帝,积攒十年功德,终于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你会成为某家的幺子,不算豪门大族,亲人互敬互爱,知礼又不迂腐,会有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爱人,会无病无痛到老……” 秦珩其实早有预料,只是难以接受,他问:“像这样活多少世,我就能再见你?” “十世圆满,我希望你不再想见我。” “……是因为我爱你,你才不要我的吗?” 少年人满腔情思滚烫,不知年长者想得更多、更冷。 那日听闻告白,在方恪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用凡界的年龄算,秦珩也才二十来岁,方恪都快万岁了,也没看懂爱。什么是爱?为爱痴、疯、痛、死? 得了吧,他就想让秦珩好好活。懂不懂爱、是不是爱,值得费心证明吗? 少年人懵懂,自以为懂,他对方恪有爱,可那不必是情爱。方恪有愧,他教不会秦珩这些,只能教会他分别。 分别不必有重逢。 “没有不要你。”方恪一手结灵咒,一手化灵蝶,翅膀擦去秦珩眼泪。“是因为我爱你。” “不,”识海越发空蒙,秦珩声音有点抖,“要是我还想见你呢?” 方恪又说了个谎,“那我就带你回家。” * 述归稳固剑气,划出结界,严令族人不得出入。完后他沿魔修侵入的轨迹一路追去。 三清川中一片混乱。 短兵相接,魔灵相撞,尸体交叠,有仙人的也有魔修的。可魔修并不恋战,往往只撞开条路,就直直往前冲去。 ——那是帝圣殿的方向。 圣殿下方围着上万人,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蔽日。领头的魔修面容陌生,与古族几名族老很短对视,又错开。 上万仙魔对峙,忽地上空落下一道身影,魔修们前一刻还耀武扬威,下一刻神色空白。 出来的居然是行止魔君。 “方恪果然与魔界勾结!”“让帝师出来!”“完了,都完了,天道早被魔族渗透,连天罚都销声匿迹了……” 也有人瑟瑟发抖,“你们魔界争权夺势……干嘛在仙界打啊?” 行止身上魔气泛滥,朝众魔修温文尔雅道:“别动。”他后边现出几百傀儡,一成不变地笑,对仙君们说:“帝师尚有要务处理。” 这世界疯了。 魔修的老大要护圣殿,仙界古族却要攻入其中。 不知谁先下令,攻向傀儡。 * 最后一刻到了。 秦珩眼泪不止,结果再无法改变,他却扬起唇角,神色重回骄傲,恍惚能看到当年圣子的模样。 他有自己的骄傲,不去戳破谎言。 “十世后,你快点来接我,我可不会等太久。” “好。” 神魂被小心取出,放入魂盒中,仙侍接过,刻有蝶纹的里侧在他眼前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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