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禁卫似乎都被引到了后山,此时此刻的佛堂根本空无一人。 钟淳屏着呼吸,猫着身子钻进了马车里,掀开最里头的那方木棺,壮着胆子与一尊面相极其凶恶的金刚躺在了一起。 木棺里面很冷,到处都是霉的味道,挤到几乎没有呼吸的余地,他方才又淋了雨,被冻得齿关都在打颤,也顾不得在泥地里滚的那一身脏污了。 只感觉车轱辘缓缓动了,他才放任自己的意识昏沉下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沙啦啦,沙啦啦—— 耳边的暴雨依然轰然不停,永无止境……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 钟淳的脑袋“嘭”地一下撞到棺缘,疼得睁开了眼睛,却忽然听见车后厢被人打开的动静,心口被一只大手倏地揪紧了! 他艰难地转过身,透过那一点有光的缝隙往外瞄,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他三哥钟曦正穿着一身正红铁叶铜甲,眯着眼若有所感地往里望。 也不知是否是天意,今日他带兵前去裴瀚丧命的狮子岭征讨,岂料对方竟丝毫没有迎战的打算,一路人马一直撤至岭外,竟这么不动了。 钟曦自然不认为是自家实力过于强悍而令敌手忌惮,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张鄜又在背后耍阴招。 这几日风雨恶劣,前方兵力莫测,若是贸然追击,恐是会落得同裴瀚一样的下场。 钟曦面色阴沉地在岭口兜了几圈,才不甘地下令退兵。 回砚山行宫的就路就这么一条,其余都被他命人封了,于是,这路人马便这么正面与运送佛像的马车撞上了。 “我不是下过命令,这些日子连宫中连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么?” 钟曦很冷地笑了一下,那双凤目也显得凌厉起来:“这马车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车夫诚惶诚恐地道:“回王爷……小人……小人是静妃娘娘吩咐的人,每日奉旨进出行宫……” 钟曦挑眉:“噢?奉旨?奉旨的旨?是奉皇上的圣旨呢,还是奉太后的懿旨?” “只可惜那宫里既没有皇上,也没有太后啊……” 车夫闻言更是吓得直接瘫软在地,倒是他身旁的一位沙弥很冷静地回道:“这位施主确是奉娘娘旨意修楔佛堂石室,若殿下不信,大可回宫与娘娘问询,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谁知钟曦根本不买他的帐,笑道:“我还没当上皇帝,她倒是做上太后了——” “去,把棺上的那些布给我掀了,我倒要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些石像!” 随着开棺声离自己越来越近,钟淳的心更是吊到了嗓子眼,猛烈得几乎要跳到胸膛之外。 ——难道就只能到这了吗? 他有些悲哀地想,这回出逃他暗中计划了好段时间了,没想到最难的那步没出差错,都快逃出生天了,却反倒阴差阳错地被钟曦给逮回去。 ……难道是老天爷在和他开玩笑吗? 谁料就在这时,耳边响来一阵急促的马嘶声,好似天降救星一般—— 钟淳将全部的希冀寄托于这不速之客上,他靠在车壁上竖直了耳朵听,却只听见一些有关“殿下”与“失踪”的只言片语。 但钟曦听完后额角却跳出几道青筋来,恨恨地咬牙:“……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一不在就会出乱子!” 他焦躁地攥紧了缰绳,猛然一挥马鞭:“一群没用的东西!——回宫!” “留几个人把这条道给我看死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从这里放出去!!” “是!……” 钟淳全身紧绷地听着那一大堆兵马绝尘而去的动静,待到耳边终于只剩下了潇潇雨声,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他逃出来了! ……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又脏又臭的,怎地还睡到棺里来了!!差点把我命给吓死——那短命鬼是怎么赶车的!!若是被那些官老爷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或许是来避雨的吧,外边雨下的这么大,哎哟……你可踹轻点,别把人踹死在我店门口了,那我还怎么做生意……” “啧,还瞪我呢!!你他娘的……” 那修佛像的匠人连日被上头指使着不眠不休地劳工,本就憋了一肚子气,一掀开木棺发现里头竟藏了个人,登时怒不可遏,要拿这小东西撒气! 可正当他打算出手时,只见那小叫花子不知从哪抽出一道鞭子,“啪”地一声缠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顿时大惊失色: “……呃!、呃!!——” 钟淳恶狠狠地握紧断红,看着那匠人的脸色逐渐变得酱紫,才渐渐松了手,从齿间挤出了几个字:“……欺软怕硬的东西。” 他强撑着从棺中爬了出来,抬起下巴朝另一个已然呆滞的人问道:“我问你,这里是哪儿?” 另一人见这小叫花子虽然衣衫不堪入目,但举手投足间却莫名地带了股不一样的神采,况且显然也有些身家功夫,顿时生了些敬畏的心思:“敢问公子是哪家的少爷?小人……” “少废话,我问你这里是哪儿!” “是、是……此处是八崇岭的一个驿站,离上京城中不远,我们正要从这地赶路回慈安寺。” 钟淳听到这,紧绷的指尖才停止发抖,整个人脱力地靠在马车旁。 这里是上京以南的地界,在张鄜的势力范围之内。 钟曦既然先前已然朝外宣告自己已葬身火海之中,现下就算知晓自己失踪,依他那谨慎的性子,应当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在城中大肆搜查。 ——他现在当真是安全了。 匠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小叫花子休息了一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从身上掏些什么,但掏了半天也仍是“两袖清风”,半晌才挠着头讷讷道: “……劳烦问一下,丞相府往哪里走?” * “轰隆——” 大半夜,一道电光劈过夜幕,宛如撕心裂肺的白练般,震得人晃不开眼,随即低而闷的雷鸣便遥遥地从天上炸了开。 骤雨不歇,镇宅的门墩狮已被浇成了深色,光亮得有如铜铸,就连阶前都几乎聚成了一方溪流行瀑。 “阮副尉。” 府前守夜的卫兵见到阮虎,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他救驾有功,身阶便从原来无名无分的随身侍从升成了六品的亲军副尉,一时之间十三王府上的所有亲卫都得对这大黑小子低下头来问好。 然而阮虎本人对这一切荣宠都无知无觉,他扳着一张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脸,点了点头,便负手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天地。 这一个月里,他与府上的所有人一样,一直都睡不着。 阮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跟站岗的卫兵交代了几句话,便打算回房去。 突然间,他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跛脚的身影从雨中跋涉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并且,那个身影一脚深一脚浅! 阮虎有些呆怔地望着眼前那个脏兮兮的人影,连那双楞直木然的眼睛都重焕了光彩一般,霎时亮了起来! 身旁亲卫认出那张被雨冲洗过的面孔,失声惊异道:“殿、殿……殿下!!……” “来人!!快去叫将军和丞相!!——” “嘘,别吵醒他们。” 钟淳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亲卫顿时闭上了嘴。 而阮虎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拽着钟淳的手:“……殿下!我、我马上命人去替你烧水!替你、替你……接风洗尘!……” 钟淳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了一嘴的白牙: “……算你机灵。” 园中的松枝在暴雨中零落一地,在雨中散着一股混杂了草木与麝香的气息,踩在上头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 越靠近眼前熟悉的一廊一柱,钟淳的手指就越发不由自主地开始痉挛,他走得太急,就连呼吸也完全乱了套,单薄的胸口窒息般地上下起伏着。 ……整整一个多月未见,他若是看见自己,会觉得惊喜吗? 他知道他还活着吗?他知道他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数着日子想他吗?…… ……还是——像钟曦所说的那样,他早已经决定转而辅佐六哥称帝了?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钟淳就觉得指尖蓦地传来一阵锥心般的剧痛。 肩膀痛、背痛、脚痛、腿痛、腰痛、早些时候被踹过的小肚子也痛…… 他为了跋涉千山万水所刻意遗忘的疼痛,竟在这一刻全都回想了起来—— 钟淳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有些近乡情怯地往那秋香色的门帘摸去,但脑海中却陡然闪过那句“又脏又臭的小叫花子”时,却又僵住了脚步。 ——趁着水还没烧好,我就先看他一眼,就一眼。 他偷偷摸摸地回到雨中,借着雨势将那散发着臭味的衣裳给小心翼翼地搓了几遍,才趴到了门前。 “咔嚓——” 遭了! 钟淳心下一慌,挪开了脚步,鞋底果然躺着一截被拦腰折断的松枝尸首。 里头的人大概也未睡安稳,在这雨声中竟还能依稀听到一些动静,缓慢地开了口: “别再劝了,都什么时辰了。” “就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从未悔过。” 那声音是如此冷酷不近人情,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就连皮肉里的骨头听了,也会不禁地发出魂魄深处的震颤。 当钟淳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时候,他立马反应过来,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果不其然,里头的声音顿了顿,只闻“啪”地一声,一灯如豆的烛火霎时明了,将床边的人影摹到了窗纸上,隐约能看见男人下半张脸的轮廓: “……淳儿?” 钟淳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嘴巴,沿着墙角呜咽着蹲下身去,瑟缩地蜷成一团。 “你家丞相不要你了。” 钟曦戏谑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他还是没有勇气进门。 又过了良久,钟淳眼睁睁地看着屋内的灯烛灭了,那个朦胧的侧影也瞬间暗了下去,化为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色。 他哽咽了一下,细碎的声音被风雨遮盖住了。 半晌,钟淳提了提麻木的腿脚,本想着掉头去浴斋,但到底还是没忍住,往前挪了几步。 他魂不守舍地掀了帘子,才刚探进去一个头,岂料那黑暗中竟沉默地伸出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好似长了眼睛似的,将他整个人蓦地勒进了怀里! “……!” 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霎时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那双炙热的大手更是锢着他的背,不许他挣扎,沿着脊骨一寸寸地抚、摸、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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