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能说明,他在宫中已然成为了一个明晃晃的“俘虏”,一个被钟曦用来要挟张鄜的活靶子,一个……只知道拖累他人的累赘。 钟淳开始趁着钟曦不在的时候逃跑,有回他打晕了一个侍卫,打算从后苑里刨个狗洞溜出去,但才刚跑到殿外的小径上就被逮了回来。 钟曦每日都在忙,忙着笼络人心,忙着布阵迎敌,忙着巩固他用非正当手段谋取来的地位……为了防止钟淳像先前那样逃跑,竟命人将宫中所有能容活物进出的通道都堵死了。 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恶趣味与控制欲,钟淳每日被允许穿的衣裳就是那件巴掌大小的肚兜,直到有一日他实在受不了,开始捡他三哥的衣裳穿,钟曦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允许他在禁卫的监视下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 有时候他呆呆地望着庭前火红的山茶花,脑海总会浮现起张府后院那片姹紫嫣红的空地。 他想淡紫色的藿香,他想小喇叭一样的金钱艾,他想黄花菜似的鼠曲草,他还想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但是他最想、最想的,还是那个会在下朝后坐在廊下,静静地望着这片草木夕光的人。 斜阳映着容长的面孔,映着高耸的鼻梁,还有那薄而冷的嘴唇…… 钟淳暗暗握紧了拳头,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没有人会来救你,你必须靠你自己逃出去! 你一定要活着回去,还有人在等你…… 还有人在等你…… * 钟曦在宫中为他母亲静妃建了一间佛堂,里面供奉着一尊面色慈悲,背生四臂的鬼子母神佛像。 鬼子母神闭目垂笑,双手在胸前合十,左上手持莲花,右下手作施愿印,象征着以拯救众生为三大宏愿。 殿中的莲台上点满了三千明烛,还供着淮南王钟峣以及在叛乱中失去性命的几位将军的牌位,钟曦每日都会遵循其母的要求,按时来此地诵经念祷。 这一日,钟淳尾随钟曦偷偷跟来了佛堂,本想寻些逃出宫去的机会,却猝不及防地窥见了他少见的狼狈模样。 “跪下。” 他躲在廊柱后,借着莲青色的帷帐望见了一双苍白而瘦削的手,腕间的佛珠长到垂进衣袖里。 “……啪!!——” 佛堂静寂无声,钟淳被那清脆无情的巴掌声吓了一跳,探出头去,却见他高大的三哥被那个瘦小的女子抽得身子一斜,随后很缓慢地坐正了。 “我对你失望了。” 女人的声音很疲倦,但却时刻保持着一种端庄与为人母的威严。 “对着你父亲的牌位,你告诉他,告诉你战死的叔伯们,当年害死他们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了吗?” “我怎么听说那本该葬身火海的钟叡依然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此时此刻就在丞相府中,还有不少太医亲自为其诊治呢”? 钟淳听见钟曦沉默了半晌,说:“钟叡中年丧妻丧子,到了晚年子嗣更是稀薄,不仅白白替仇敌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有几分放在心上的亲生骨肉甚至不惜为了皇位对其刀剑相向,最后却反倒横死在他眼前——这难道算不上他的报应?” “就算他有命逃出火海,只怕也是时日无多,母亲又何必纠结于一时?” 只听静妃冷淡地笑了一声:“他那个儿子呢?” “钟琼生母是北衢独孤氏长公主,留着他对以后两国安定有益无害。” “我说的是你藏在宫里的那个。” “……” 钟淳背上寒毛倒竖,总感觉有一双静沉无情的眼睛透过这帷幕直直看过来,忙轻手轻脚地退到廊柱后头。 “斩草要除根,为娘早就同你说过要杀了他,这个人留在世上就是个祸害,你怎地不听娘的话?” 钟曦见静妃连“为娘”都搬出来了,面色变了一变,但还是忍耐地道: “您的用心良苦儿臣都明白,张鄜素日疼爱小十三,但只要那孩子留在宫中一日,张鄜便一日不敢正面派兵攻打砚山,反而会因为顾忌他的生死而退兵,再拖上一些时日,他的蛊毒想必也深入肺腑。” “三军不可失其将,眼下神机营赶不回京,张鄜便是那群人的主心骨,是他们的‘魂’,一旦连他也出了事,届时敌方兵力定然会全面溃散,我们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谁知静妃却平静地嘲讽道:“你说张鄜的蛊毒已深入肺腑,可为何前几日还有人向我禀报,说亲眼看见他在马上指挥御敌??” “不仅眼未瞎耳未聋,一身玄甲寒光凛凛,可谓是威风无限哪——” 钟曦眉头一皱:“都是道听途说,母亲不可当真。” 静妃声色渐厉:“还不承认?承认自己的失策当真有如此困难吗?!” “你以为张鄜是什么人?他都活到这个年纪了,玩弄权术的手段称得上是炉火纯青,当真会被你这种小孩子把戏所牵制?再者,大是大非面前,你觉得他肯为儿女私情而牺牲他所谓的‘大义’吗?” “我告诉你,宫外都在传钟叡已经醒了,要下旨昭告天下传位于六皇子钟琼,并命丞相张鄜辅佐其左右!!” 钟曦猛地抬起头:“……不可能!!” 躲在廊柱后的钟淳听到此话后亦是一怔,指尖像被虫子蛰了一般,烧疼得厉害,后知后觉的钝痛更是顺着四肢蔓延到了心里。 静妃缓缓地叹了口气:“曦儿,承认吧,你费尽心机握在手中的,只不过是个弃子。” “既然都是利用,哪个皇子对于张鄜而言都是一样的,我比你更了解他,这一次,千万别再中他的计了。” 钟曦闻言默然了良久,才向静妃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抱歉,母亲。” “即使是弃子,我也要握在手里才能安心。” …… 是夜。 钟淳躺在床上,头一回觉得窗外的虫鸣如此清晰聒噪。 然而更令人烦闷的是钟曦,他三哥连睡觉也不想要他安生,一边搂着他,一边坏心眼地在他耳边笑: “怎么样,小十三,偷听别人说话的后果就是会睡不着——” “你家丞相不要你咯……乖乖地跟三哥过后半辈子吧。” 钟淳想不出他脸上顶着一个丢脸的巴掌印,怎么还能做到和往日一般厚颜无耻的。 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钟曦,好半天才道了一句:“三哥,你现在还想去江南吗?” 其实,老一辈的那些恩仇和钟曦有什么关系呢?佛堂前的那些个牌位他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却要平白无故承受这段无缘无故的血海深仇,这不是纯属折磨人吗? 钟曦听罢没说话,只是用下巴蹭了蹭钟淳的发顶。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我是……什么……什么山水郎?什么……借什么月光?” 钟曦闭上了眼,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忘了。” 过了一会儿,后边没动静了,钟淳才开始想张鄜。 他不信张鄜会不要他,这或许只是那人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又或许是某种他参不透的计策。 虽然心里头还有一点难过,但同时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庆幸,以及坚定自己要从这里逃出去的信念。 ——这下他终于不是拖累大家的累赘了。 静候着把握时机,便一定能从这里出去。 作者有话说: 略微短小……
第88章 棠棣(六) 没过几日,倒真让钟淳寻着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 此时恰逢惊蛰时节,京中连日来暴雨瓢泼,春雷滚滚,一点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好似天上的神仙老爷发了怒一般,连那护城河的水都漫过了界碑。 而行宫中得来消息,说钟曦的得力干将,淮南王的老部下裴瀚的一众人马栽在了李广平手中,其余残将在回宫途中又遇上山洪,五千兵马几乎全军覆没。 裴瀚是淮南王的旧亲信,老故交,年轻时在平昌军中亦是“十二龙虎将”之一,这些年表面归安朝廷,但私底下仍对旧主念念不忘,忠心耿耿,听完静妃的谋划之后,更是二话不说地领兵挂帅,半分怨言都无。 钟曦闻之面色难看,决定亲自上阵替老将军报仇,离宫之前还特意交代了禁卫看紧钟淳,一步都不能让他踏出烛英殿。 但钟曦未曾想到,他这一走,宫中做主的人就变成了他母妃,那些禁卫得到的命令也逐渐从“看守钟淳”变成了“除掉钟淳”。 …… “老八!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让你在里头放的迷香放了没?……啧!你身上怎地这么臭!?真掉茅坑里了!!?” 禁卫长与一干侍卫在茅屋外侯着,见那位名叫老八的侍卫佝偻着身子从屋里出来,只觉一股异味迎面扑了上来,纷纷面色扭曲地捏起了鼻子。 老八低着头扯了扯自己满是污泥的衣裳,浑身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有些讨好地道:“放了放了!大人放心!那十三殿下脾气忒大,上茅厕还不让人看着,直接将那恭桶甩在我身上……” 周围人一听更是眉头紧皱,各自嫌恶地退了一步。 那老八还犹自滔滔不绝道:“嘿嘿……但好在我眼疾手快地把香点了,再过上一时半刻……” “……啊!” 禁卫长一脚重重地踹上他的小腹,看着他捂着肚子在地上疼得打滚,才终于被逗笑了: “没出息的东西——” 他抱着臂,推开身旁侍卫撑的伞:“现在几时几刻了?” “郑玄,你小子进去把那小殿下拖出来,静妃娘娘说要捉活的!” 他身旁的瘦高个点了点头,捂着鼻子踹开了茅屋的门,但没过多久却大惊失色地奔了出来: “……不、不见了!!” “殿下不见了!!——” 禁卫长蓦地瞪大眼,握着腰间的戒刀闯了进去,却见那茅屋内确是空空荡荡的,连一星半点的人影都没见着! 他怒气冲冲地一掀帘,只见一股凉风携着雨从墙角的大洞中涌了出来: “娘的!!被这小兔崽子摆了一道!!来几个人跟我去后山搜人!快!” “剩下那几个立即回去禀告静妃娘娘,管好你们的嘴!别让王爷知晓了!!” “是!——” “……”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散去之后,地上扮演挺尸的老八终于抬起了头,在雨幕中露出了一双圆溜的大眼睛。 “得快点才行……不然得让他们发现真‘老八’了。” 钟淳嘀咕着,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往佛堂的方向跑去。 据他数日观察,每日这时候都会有辆运送佛像的马车短暂地停驻在殿门口,匠人会将静妃先前所修行的慈安寺中的大小佛像搬运出来,依次反复,风雨无阻。 ——据传,慈安寺有一面石壁上暗凿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尊鬼子母神的人间化身,静妃信仰至诚,想要将这面石壁照搬到行宫中每日虔祷,故而那三千多尊石像便被割成了数块,再通过马车运进行宫来。
91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