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地企望着,像溺水的人在最后关头看见一根浮木,即便希望渺茫,但还想尽力一试。 姚天保拗不过他,最后还是将那张轻飘飘的信封放到了锦画手上,锦画如获至宝,瞬间眼放精光,一通连拉带拽,满怀希冀地拆开,里头却无一张信纸,只孤零零地,掉出了三枚铜板。 “……”随三枚铜板一起跌在地上的,还有彻底绝望的心。 好,好。 到头来,在赵景行眼里,他也就值三枚铜板。 是自己情衷错付,自作多情。相信谁不好,相信一个商人。 甚么比千金重,骗子。 锦画一枚枚捡起那三枚铜板,紧紧握在手里,不多时,便有鲜血沿着指缝躺下:“儿子知道了……” 自那之后,锦画被彻底赶出霁月轩,荆都双绝,自此落幕,彻底沦为过去了。 富丽堂皇的霁月轩迎来了新人,而锦画,一件东西也没能带走。曾经的红牌彻底失势,在南馆这样落井下石的地方,他与云舟珠碧一样,也没能逃过被人人欺辱的命运。 云舟与小六是这座南馆唯二还对他好的人,却被姚天保与萧启严密监视,讨了好一顿毒打,他们不再被允许去见那个只值三枚铜板的破烂货。被打怕了,于是除了接客,他们连萃月轩的门都不再敢出去。 孤身一人的锦画就只能一个人在这座薄情的南馆里,生不如死毫无尊严地活着。 身上的病得不到任何治疗,病情越来越重,那些可怕的疱疹越来越大,逐渐爬满脸和全身,从一片暗红的小疹子到凸起一个个烂葡萄大小的脓包,那种痛楚已经深入骨髓,将锦画折磨得生不如死。 如今这天地之间,还能供他容身的,只剩下南馆早已荒芜的后院了。 他有病,还是传染性极强的花柳病,大家看到他都格外厌恶嫌弃,纷纷绕行,若他有一点要近身的势头,便会大叫着捡石头砸他:“脏鬼,你不要过来啊!” 可他冒着危险在傍晚人最多时往人堆里爬,只是想找一把剪刀而已。他太痒了,太痛了,那些疹子脓包折磨得他神智崩溃,他抓也抓烂了,淋漓着浊黄恶臭的脓血还是不能缓解,他得把它们剪掉,一时的彻骨之痛,总好过永无止境的痒。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大发慈悲丢给他一把切完烤鸡的油腻的刀,他便抱着刀连滚带爬地回了后院,瑟缩在角落里,手起刀落,把自己长了脓包的皮肉统统剜了下来。 痛,痛到失声哀嚎,痛到满地打滚,却也久违地感到了一股快意。 短暂的彻骨之痛缓了过去,那锥心的瘙痒也暂时得到了缓解,锦画躺在一片潲水淋漓的肮脏泥地里,被夜风一吹,逐渐恢复了一些理智。 无力地翻过身,远望天上孤月一轮,星子明明灭灭,寂静清冷。 蓦然,寂静的夜里忽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像是人躺在劣质的木板床翻身而弄出的声响。 细听,还有锁链哗啦啦的声音。 从边上那间恐怖破败的柴房里传来。 锦画彻底愣住了,撑起身子坐起来,看向那间黑扑扑的柴房,错愕喃喃:“珠碧……” 他……竟还活着。
第96章 焚我残躯 柴房的大门应是许久不曾开过了。 甫一打开,簌簌震下几钱尘土。一只半个手掌大的蜘蛛掉下来,被锦画尖叫着拍掉,极大的动静惊得黑暗柴房里居住的老鼠蟑螂四散逃开,硕大的老鼠爬过他赤裸的脚背,吓得他抬脚猛踢,可身上大面积的皮肤刚被剜过,早痛得他不存多少力气,乍然这么猛踢一脚便失了重心,重重栽倒在肮脏泥泞的地上。 “扑通”好大一声响,惊醒了床上躺着的活鬼。 活鬼猝然像是诈尸般僵坐起来,乱糟糟的头发长了出来,因无人打理而长长地淌到地上去,此时猛一坐起来,长发遮面,一身恐怖的黑色褥疮在枯发下若隐若现当真比甚么志怪话本里穷凶极恶的女鬼还要恐怖。 又有人被关进来啦!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来乐子供他消遣了,珠碧很是开心,觉得浑身充满了吓唬人的劲儿,张牙舞爪地挥舞锋利的指甲,带动缚身的锁链发出哗哗刺耳声,与令人丧胆的尖锐嘶嚎与笑声交织在一起。 那人,却好像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连滚带爬地朝他而来。 “?”一时,珠碧也不知所措,没成功吓到人,还略有些沮丧。 锦画见床上锁着的人还活着,又惊又喜又委屈,义无反顾地爬近了,爬到窗边,那唯一能透进一点光的地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脸。 “珠碧……”锦画瞬间大哭着扑上去,不顾那一床泥泞的屎尿,紧紧与他相拥,满心的痛苦与委屈终于可以大肆宣泄,“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珠碧浑身僵直了半晌,才愕然喃喃道,“别抱我……我、脏……” 锦画只是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却不肯松手。 借着月光,珠碧在他身上看见了血色淋漓的烂肉,摸了一手腐臭的腥气,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俄而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推开他,不可置信地啊啊叫着,颤抖着手去扯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扒光了,看见那处果真冒起一簇簇好似菜花的疣子,珠碧瞬间尖叫着崩溃大哭:“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谁干的!!!” 曾经,锦画是南馆最爱干净的那个人。 那会儿他们都还风光着,彼此还互相看不对眼,珠碧记得,锦画接完客总是要洗澡,哪怕天寒地冻,并且被玩得去掉半条命,动都动弹不得一下,他也得进浴桶里洗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一点点污秽在身上过夜。 珠碧曾经没少拿这件事冷嘲热讽他,知他清高自持,每每都要嘲讽他几句,洗那么香有甚么用,和屎壳郎擦香粉一样可笑。 那时的锦画回嘴,轻蔑一笑:“我是屎壳郎,珠碧相公难道不是?都在同一片粪堆上,我推完屎还知道洗一洗,您却是从头脏到脚还沾沾自喜。你这样的脏东西,仔细染上花柳病。” 珠碧也不甘示弱,直接反击:“哈!也不知道是谁,那些体味大的异邦人总喜欢点,我听说异邦人玩得可花,十个里头八个都有病,咱们俩还不定谁先得呢。你若是先得了,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如今…… “对不起,对不起——”珠碧懊悔得猛扇自己巴掌,他将锦画染病的原因都归罪于自己当初那一谶,若不是当初口无遮拦,是不是如今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 “都怪我……我嘴贱!我嘴贱!” 锦画紧紧制住他溃烂发黑的手,与他一同陷进一滩浊黄泥泞里,抱着他,哭:“是赵景行派人干的……和你有甚么关系,傻子……” “珠碧,他反悔了……他不想赎我……”锦画几乎咬碎后槽牙,通红着眼眶,凄声控诉,“他舍不得那一万两黄金,又不想落得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有损他在商界的形象,所以出此恶毒之策!” “其实,他不愿赎我,只要正大光明同我说就好了,我也不会记恨他……为甚么要这样对我呢……”锦画喉头哽咽,酸涩至极,几乎喘不上气来,“我早就做好了被他抛弃的准备,可他……为保全名声,竟骗我欺我害我到这般境地!” 锦画哀哀呢喃,又字字切齿:“珠碧,我好恨……” “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他!”说到这里,应是疯病发了,他忽然又笑起来,自己拿刀剜了一半的脸血肉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格外狰狞的面目,“我要诅咒他——我诅咒他千金散尽,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我要他下地狱陪我!” 珠碧自己也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慰他,只好用自己破破烂烂的双臂将他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脸也贴上去,紧紧相依相偎。 曾艳冠四海,名动天下的荆都双绝,两人在南馆当了近十年的摇钱树,为南馆摇下的钱财不止亿万,被压榨干最后一滴油水之后的归宿,竟只剩这间破烂漆黑、屎尿遍地的柴房。 天底下再没人记得他们。 曾经的两个无价之宝如今就这么一直依偎着,直到天光撒落进破败的窗户里来。 两人抱着发疯了一晚,到此刻终于平静下来,锦画掏出了三枚铜板。 “……这是甚么?”珠碧问。 应是锦画也觉得好笑,嘴角都忍不住扬起来:“萧启给赵景行两个选择,一是七千五百两黄金赎走活的我,二是三文钱,买我的骨灰,还送个盒子。” “我偏不如他的愿,”锦画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狞笑道,“我才不要留骨灰给他。永生永世,不论是人是鬼,我都不要再和他在一起。” 不知道他为甚么说这些话的时候会笑得这样开心,珠碧胆战心惊地,不肯松开他的手:“锦画……你要做甚么?” 锦画蓦地站起,从珠碧手里抽回自己的腕子:“我,不要死在别人手里。我的命,只有我自己才能了结。就算身如飘蓬不由己,我也要死在他们了结我之前。” 这可笑一生,总是在任人拿捏。 生命的尽头,锦画想自己做一次主。 珠碧听懂了他的意思,挣扎着坐起,脸上的泪又蓦地掉下来,他倾身全力去抓,万幸终于抓到他一点指尖,然后拼尽全力,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截浮木一样,哭喊着往回拽:“锦……锦画!你也要走在我前面吗?我,我不想……不想再送走任何人!我的爹娘、我的妹妹死在我面前,小九也死在我面前,我不想,我不要再……” 珠碧真的不想再送走任何人了。仇人依旧锦衣玉食吃好喝好,而他在乎的,在乎他的,却一个个都离他而去。 “我没有你那样勇敢……珠碧,”锦画哀哀回头,抹了把泪,可眼眶里很快又被新一轮涌上来的泪朦胧,“我怕疼,我……这样的痛苦,我捱不住……” 锦画转身离开,听得身后珠碧撕心裂肺的唉嚎,挣得锁链哗哗作响,他不忍回头,只能狠下心离开。 怕这一回头,就无法再坚定自己的选择。 锦画再回来时,身上多了许多被虐打的伤痕,一瘸一拐地回来,手中却多了一个桶,和一只烛。 胸前挂着一个镶嵌着蓝宝石的吊坠,以及手指上,三五个精美绝伦的宝石戒指。 临了,临了,到了生命尽头,他终究还是忘不掉、放不下那个伤他最深的人。 珠碧腾地一下坐起来:“锦画——” 锦画放下了那只桶,远远地,珠碧的视力又大不如前,他看不清桶里的东西,但动了动鼻子,珠碧嗅到恶臭空气中,飘来的刺鼻火油味。 再看到他手中燃着的蜡烛,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珠碧瞬间抓狂崩溃,嚎啕大哭:“不要!不要——锦画!你别走,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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