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有多久,塔尔塔洛斯在黄沙间找到了他为玛门竖起的碑石——灰乎乎的一块,浮在悲哀的黄沙间。
他顺着石碑抬起头,看见秃鹫正欲从凹陷的眼眶中啄去玛门破碎的眼球。
“呵……啊!”
塔尔塔洛斯惊慌地喊着,他向玛门跑过去,被沙坑绊倒,被泪水遮覆的眼球盯着那些秃鹫,他狼狈地爬起来,挥舞着双手,拼命驱赶那些不肯离去的大鸟……
许是恶魔的血肉深得秃鹫的口味,塔尔塔洛斯的挣扎与驱赶徒劳无功。
那些秃鹫站在不远处,轻飘飘地看着他,并未离去。
玛门的脸颊已经被啃得不剩下什么,眼球仍余下半颗,金色的瞳眸已然死去,像是枯萎的日落。
塔尔塔洛斯抱着他,他抱着他,艰难地站起来,腿骨掉了一个;
他抱着他,脚步陷在来时踩出的沙坑里,秃鹫张开翅膀,在沙地上催起一片尘埃;
他抱着他,他的骨头不听话地从衣服里向外掉,秃鹫站在他的背上撕扯他的头发;
他抱着他,眼泪落到灰扑扑的骨头上,溅起金黄色的海浪和玫瑰花。
“……”
秃鹫散去了。
那人不怕疼,还把喉咙护在它们啄不到的地方,它们只能拍拍翅膀飞远,拿他没办法—地上还有那么多食物,它们是聪明的族群,必要时总能作出正确的取舍。
塔尔塔洛斯还醉着,他搂着玛门的尸骨躺在地上,把眼泪蹭到他满是沙尘的衣服上。
———
在没有落日和飞鸟眷顾的黄昏里,塔尔塔洛斯大哭了一场。
酒精将他在蜃楼外常年遥望的幻象折在黑夜的幕布里,未干的染料如骨血般交融;
现在,它们被黑夜带回来,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展开;
塔尔塔洛斯仰着头,他迷茫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些交错的条纹,搅乱那团荒谬寂静的黑暗。
他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了,甚至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清醒过。
他看见黑色的玫瑰在眼前绽开,看见深蓝的海浪将自己的半身淹没。
他感到害怕,攥紧了手里的酒瓶,却不敢在海浪中挣扎------如果海浪像黄沙,那么在其中拼尽全力挣扎,也只会越陷越深。
他张开口,想呼唤谁人的名字,想托付谁人予以自己拯救------寂静漆黑的夜里,黄沙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灰烬,一望无际的灰烬。
他喝了酒,往昔的一切也像是都浸在酒里,马上就能全部忘掉似的;他不安极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将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对着黑夜大喊:“不会忘掉的!永远也不会!”
塔尔塔洛斯在黑夜中走进沙漠,他抱着玛门的尸骨,将他深深地埋葬在黄沙之下。
这下秃鹫总找不到他了,塔尔塔洛斯心想。
他痴痴地笑着,坐在玛门的坟墓前仰头去看夜空;这时候,他看不见玛门那双快要烂没的眼睛,记忆中又无数次闪过那双如日出般金黄的眼眸,总觉得他还没死。
他一定还活着!
塔尔塔洛斯站起来,最后一瓶葡萄酒被他装进肚子里,希冀的火焰在梦境一般的现实里燃烧;
对着沙暴后空无一物的夜空,他大声地呼喊,拼尽全力,嘶哑喉咙;
愿你的飞鸟永不安睡,使你脱离那噩梦一般的深眠------
故事从这里结束,也从这里开始。
赛特的雕塑被众人碾碎后,大逃亡开始了。
在众人离去后,塔尔塔洛斯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一本玛门留给自己的诗集,一面镌刻着过往的石板,还有玛门离去前塞进他手心的指南针。
只有这些了。
空荡荡的它耶甘城中,只剩他一人。
在无处不是风沙的大漠中,他并不急着上路;塔尔塔洛斯躺在房间里冷冰冰的石床上,用一整夜的时间打量头顶灰乎乎的天花板------这是他仰望了十三年的天空。
好了,该离开了。
玛门,他一定会在那黄金铸成的高城之中等待着自己。
转世也好,苏醒也罢,塔尔塔洛斯荒谬执着地自我感动着,他打算将自己的余生尽数献给沙漠,只为了再次见到那双悲哀温柔的金黄色眼眸。
——
“……玛门送给他的诗集,他还带着吗?”
瓦沙克轻轻地笑了一声,故事讲了一半,他却不再继续说了,慢慢地站起来,抬起一只右手,投下的影子将塔尔塔洛斯的尸体盖住:“啊,休息够了,还是要接着干活的。”
半空中的那只右手轻轻成拳,影子慢慢地缩小,最后带着其中的尸体一并消失不见。
路过伊卡洛斯身边时,瓦沙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行囊里。六十多年,石板被打碎了,他还留着这本诗集。”
伊卡洛斯点点头,他转头看向墙角,塔尔塔洛斯单薄的行囊正在那里沉睡。
“我先走了。”
瓦沙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他走进阴影里,又转过身正对着伊卡洛斯,按理说,他这时候应当不知晓伊卡洛斯的名字,但预言之神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一个青年的嗓音从瓦沙克的喉咙中飞出来,区别于他的本音,有些低沉,还有些嘶哑:
“伊卡洛斯,你将坠落。”
伊卡洛斯愣在满地血色中,视野中那片模糊的黑暗里,瓦沙克已经消失不见。 ----
第 21 章
21- “无礼者,你要找谁?” “王在此处吗?” 举着酒杯的手放下去,桃红色的酒液颤动着,泛起涟漪,像鲜血一样甜美:“我就要成为新王了,有何事,不妨同我说说。” “这是我与王之间的事!” 那人拦着他,不许他离去,他便急急地喊出来。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起来,是许多笑声叠加在一起,男人的,女人的,甚至还有老者的,刺耳的笑声不知因何响起,伊卡洛斯用尽全身力气才挣脱束缚,他向一个方向跑过去—那是记忆给予他的指引。 然而他的手臂又被拽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他用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了如洞中菌菇般密集的石桌。 “唔.….让我想想,”那人将酒液从他的头上浇下去,“无礼者,你朝着这个方向走,然后在回廊尽头左转,那儿有一间屋子,用剑劈开门,然后,你就能找到你的王了……” “哈哈哈哈哈……” 笑声又响起来,伊卡洛斯挥开那人的手臂,脚下的路线却是按着话语中所描述的那般延伸。 华灯夜宴和欢声笑语离他越来越远,乱糟糟的言语被无形的风吹走,回廊尽头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像是藏满了黑色玫瑰的深渊。 “左转.…..” 伊卡洛斯用剑劈开锁住的门,房间里没点蜡烛,他提着剑向里走,将窗前用来遮光的黑色帘幕拉开; 隔着一层玻璃,他看见月亮像谁的眼睛,在黑夜中长久地张开,企图找寻着什么。 也许是个没有答案的谜底。 身后传来一声低吟,伊卡洛斯警觉地转过身,看见床上有个可疑的黑影。 他抬起剑,以剑刃将薄被撕裂,于是,其下所遮掩的所有不堪,所有鲜血,所有丑陋与畸态,尽数暴露在美妙的月光中。 “……!” 该怎样形容呢? 伊卡洛斯手中的长剑掉落到地上,在寂静的黑暗中击出突兀的声响。 所有赘述美丽的词汇连同所有刻画丑陋的字句皆如乌群在他的神经上停留,然后,那无数的乌儿又如受了惊吓一般,倏忽间粲然惶然四散。 一片空白。 是的,没法描述。 伊卡洛斯还记得床上这不成人形的一滩仍与他有个重要的约定,他的牙关不受控制地打战,也许是因为害怕;但他还是在床前跪下来,转着眼球去找拉美西斯的眼球—— “……王……还活着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一声细弱的呜响,夹杂着若隐若现的低吟,这就是回应。 复杂的心绪化成没有言语的巨石狠狠堵住伊卡洛斯的喉咙,房间里的血腥味并不浓重,也许是被美食和葡萄酒的香气中和了,也许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 伊卡洛斯觉得窒息。 那滩不成人形的东西向他蠕动着,一点一点地在黑暗中磨蹭,两颗深蓝色的眼瞳缀在殷红的血泊中,像是两颗璀璨的宝石。 “如你所见,我快要死了。” 这声音似在伊卡洛斯的脑海中响起来,他抄起膝边的剑警觉起来,四处打量却并未寻到第二个可疑的影子。 “是巫术。我诅咒了我自己。” “……你疯了?为什么这么做!” “你想让我变回去吗?” 伊卡洛斯咬着牙,脑海中的声音轻轻地落下来,生命的重量不过鸟羽。 “将你手中的剑刺入自己的胸膛,一切便会如你所愿。” “……阿斯拜尔他……” “他不存在。自始至终,这里都没有名叫阿斯拜尔的人。” “……可我分明看见他跳进来!.……就算是沙漠共主,也要信守承诺才好……” 伊卡洛斯捏着手中的剑,他皱着眉,已有些许茫然。 “哈哈哈哈……这种时候,门外欢歌华宴,你得称呼我为先王。”那声音如微风般拂高,“真相就是如此,到梦境之外去寻找阿斯拜尔吧……这里只有我,只有拉美西斯。” “啊,瞧我,我都忘了,以你的性子,是决不会因为我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就挥剑自刎的……”那声音带上了点调笑,殷红的血液沿着床单如毒蛇一般爬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就让我来动手吧,我们一起回到过去……” “小家伙,如果你还记得这一切,便到街头来拦我的马车。” 无数红蛇吐着信子缠绕着伊卡洛斯的全身,他的手腕被蛇尾勒紧,烧灼着的蛇毒被注入到他的腹中。 泪水无用,挣扎无用。 “我希望你能在自我介绍前大声地叫出我的名字,”一条红蛇缠上伊卡洛斯的脖子,吊绳般慢慢地收紧,他痉挛着,用手去抓坚韧的蛇皮,只觉得手心里满是热乎乎的鲜血…… “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拉美西斯。” 挣扎中,塔尔塔洛斯的诗集从衣间掉出来,像只黑色的蝴蝶,轻飘飘地停在地上。 窒息是恩赐,眼泪是海水。在死亡带来的鸣响之中,伊卡洛斯睁大眼睛,黑色的海浪铺天盖地,迁徙的鱼群呢喃着谁的名字: “拉美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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