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曳行着,上半身绕到卡弥耶的身后,略粗的黑色蛇尾绕了两圈,延在伊卡洛斯的身前,一下一下地拍着地面,溅起阵阵重于浅淡的黄色烟尘:“吾看见你身上带了东西。” 伊卡洛斯颤了一下,紧了紧手中的冠冕和石块,视野中黑色的河流似乎明晰地预兆着不详之目无时无刻的注视。 未及身前人转身,卡弥耶伸出手,湿涼的掌心覆住伊卡洛斯的后颈,黑色的光隐约从他苍白的指缝间透出来:“吾用此法,片刻后即可获悉你心中所想。” “……” 扭曲的视野中,卡弥耶看见伊卡洛斯转过头,也许是源于久未施行读心之法带来的副作用,那双金黄色的眼瞳让他感到一阵怪异的兴奋感,他控制不住般启唇微微喘息,蛇类细长的尖牙露出来—就像是疯狂地想要杀死什么一般,他闭上眼睛,回味起百年前将毒液注入到尸体中的快感。 但是他要忍住,他是一条善良的蛇。 不过一眨眼间,眼前的大活人消失不见,伊卡洛斯低下头,看见一条小黑蛇趴在他的脚边:“….” 小黑蛇开始向黑水蠕动,像条上岸的黑鱼,别扭地曲着身子回到河里。 过了没多久,水面上出现了几个泡泡,泡泡随水流远去,在一开始出现了泡泡的水面上缓缓浮出了一颗人头。 “……吾没有要绑架你,也不想用你带来的冠冕换黄金。”冥河冰冷的水流使卡弥耶冷静下来,他读到了伊卡洛斯心中所想的东西,有些委屈地作出解释,“吾是一条很好很好的蛇。” “手里的聚彩石块,你把它垫在舌头下面,就可以安心说话了,”卡弥耶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从水下伸出一只手,蜷着手指向着伊卡洛斯的掌心点了点,“它进入体内后,便能在这期间内汲取咒诅之力,这样一来,咒诅便能被暂时消除。” 话音初落,伊卡洛斯垂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石块,抬手扔进嘴里,口中一顺,将石块咽进了肚子里。 “这样……也可。”卡弥耶瞪大了眼睛,“但如此一来,那诅咒能当一用的地方也一同被遏制了…..” “那不重要,”伊卡洛斯低着头,用手心擦了擦冠冕,“我相信,你是条好蛇。阿蒙注视着出口的字句,注视着你我。” 卡弥耶在水里吐了两个泡泡,算作是回应。 “感谢你助我脱离咒诅,休憩已经足够,我还需继续寻找那不见踪影之人……” 伊卡洛斯向卡弥耶道别,带着冠冕缓缓转身。 “伊卡洛斯,原谅吾擅自知晓你所有的记忆。所以,不必远去,到吾这里,他就在这冥河之中。” 冥河之主半身浮在水面上,抬手间,注视着河床上涌又骤降的黑色奔流,他伸开苍白的双臂向后仰去,以整个人砸碎黑色的水流。 一条黑色的巨蛇蜿蜒上虚无飘渺的天际,很快,它便似一条生长太快,却无处可攀的藤蔓一般扭曲着坠落下来,在冥河中溅起一道水花。 不久后的一瞬间,那巨蛇衔着一个人从河中探头;水流静默,风沙奔涌,清晰的视野不知缘何而变得模糊起来—刹那向永恒延伸,伊卡洛斯感受到了自己永远也不能明白的情感。 那人确是阿斯拜尔,他浑身湿透了,白布纠缠着他的下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未来得及缝补的布娃娃般残破不堪。 黑乎乎的咒文扭动着缠成一个大圆球,阿斯拜尔像是被禁锢在里面;大蛇咬着球,将缠绕着的咒文和里面的人一同放在了沙岸上。 伊卡洛斯慢慢地将脚印印过沙地。 跪在咒文牢笼的前面时,他只觉得像被毒蛇咬过般浑身发麻,空白的头脑嗡嗡直响,有股冷意相悖于沙漠中的热息,从内向外刺破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你穿着和拉美西斯一样的衣饰?” 颈下盘着的金色长链坠着蛇形饰物,白色的长衣之上披绕着半透明的金纱, 边角被叠出蝶翼般生动的皱褶,右手手腕上圈着三个金色的细环,红色的腰绳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这正是拉美西斯在他自己梦中常用的扮相。 笼中之人的面颊被冥河之水浸泡成冰冷苍白的模样,阿斯拜尔轻轻地睁开双眼,透过咒文间的缝隙,他将五指陷进黄沙,慢慢地坐起来,裹住下半张脸的白布如将死的白鸽,它们在沙风中痉挛着双翅,挣扎着想要抓住阿斯拜尔的脸颊,却再无力支撑自己瘦小的身躯,只能像腐烂的白泥,一点一点地滑落下来。 未及那下面的光景全部显现,阿斯拜尔便抬起手,勾着苍白的指尖,将它们重新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阿斯拜尔看着他,漩涡一般的蓝色眼眸如暗流一般微涌,其中没有诧异也没有欣喜,只是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他。 没有回答。 巨蛇钻进水中,化成人形出水。 卡弥耶曳行至伊卡洛斯身边,看着咒笼中的人,他微微启唇:“在很久之前,他曾是冥河的罪人;后来,发生了许多一言难以道尽的变故。现今,他便成了你要找的人。” 阿斯拜尔从咒笼的缝隙探出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缓缓地靠近伊卡洛斯,轻轻地触上了他的脸颊。 ----
第 26 章
26- 微凉的指尖将风沙拂去,伊卡洛斯转头看向卡弥耶:“我想知道……这咒文又是因何?” “这是缠绕在他过往中的罪孽,他本已脱离它们,可如今他再度坠入冥河,它们便如探到了目的地的离群之鱼,顺着水流回到了他身边。”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咒文消失吗?” 伊卡洛斯垂目打量着那些围着笼中之人打转的咒文,伸出手用指尖描摹它们的笔画时,却引着那人手腕上三只金环磕碰的声响。 深蓝色的眼瞳中,恍见悲凉,一如暗夜消长。 “有,”卡弥耶抬手引出冥河之水,“让它们附着在他身上,刻印在那些挡在衣物下不见光的地方。” 冥河黑色的水流将那些咒文吞入其中,牢笼上的“线”被慢慢解下,一丝丝尽数缠绕上笼中之人的身躯。 “卡弥耶,你认识他吗?” “冥河之中的罪人以千万不可计,吾记得的,总是少数,他虽是其中之一,吾却并不知晓他的名字,”卡弥耶轻轻地笑着,“伊卡洛斯,无需纠结他有几个名字,或又纠结他本身到底是谁;你只需想明白,这个人对于你而言,哪个名字的分量占得更多一些。” 伊卡洛斯摩挲着手中蒙尘的冠冕,他盯着那人深蓝色的眼瞳,面带不解地大笑起来,又将他搭在自己脸上的手握住:“阿斯拜尔,你是自己跳进去的吗? “自己跳进冥河里的?” 阿斯拜尔扶着伊卡洛斯站起来,他看着伊卡洛斯,轻轻地点点头,又轻轻地摇头,只用一双若有所藏的深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伊卡洛斯在掌心中化出一只玻璃做的小鸟,小鸟有一双没有羽毛的翅膀,支离的翅骨如琴弦列下:“卡弥耶,你今日助我,我感激不尽。此物,便交予你;来日,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便将这玻璃鸟打碎,不论火雨霜天,碎片之中,你我定能相见。” 卡弥耶接过那只玻璃鸟,只轻轻地点点头,便垂眼盯着玻璃鸟发呆。 阿斯拜尔深深地看了卡弥耶一眼,冥河之主的蛇尾胡乱地绞着黄沙,尖牙在他的唇角时隐时现。白发的出水者拉着伊卡洛斯,在对方的注视下指向远处微布乌云的天际,手背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伊卡洛斯点点头,他拿着那冠冕,将双臂环在了阿斯拜尔的腰间。 卡弥耶抬头时,有黑色的飞乌振翅远去,撩起无尽的风沙。 他轻轻地眨了下眼睛,蛇类的竖瞳再次收缩,黑色的蛇尾静静地嵌在沙中许久,荒风蔓延。 那被冥河之水冲刷得破破烂烂的白布依然纠缠在阿斯拜尔的下半张脸上,他不把它拿下来,将格格不入的特权许给了这条天真而残缺的白布。 落地后,阿斯拜尔收起那双以咒文塑成的黑色翅膀,他不声不响地移开护着伊卡洛斯的手臂,深蓝色的眼眸如注满了毒液的蓝色琥珀。 他转过身,走向长廊尽头。 相较于法伊布沙漠,神域没有那般久干燥,多风沙。 伊卡洛斯站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拿着手中蒙尘的冠冕遥看阿斯拜尔远去的背影,恍惚之间。 他突然觉得这背影变得陌生,记忆中阿斯拜尔不含情感的凝视似乎也变得复杂难解。 伊卡洛斯想着,阿斯拜尔也许会将一切不能出口的话语都尽数落于纸上。 他还想着,等会儿便告诉阿斯拜尔用这聚彩石块抵御咒诅之力的法子。 可他又想到阿斯拜尔手上的眼目或皆是因这聚彩石块而生…… 这是阿斯拜尔,不是拉美西斯。 他这样想着,为此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得不到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答案。 阿斯拜尔的身影在他金色的瞳孔中不断缩小,恍惚间像是化成了一只飞向太阳的小鸟,明明这小鸟是那背影的缩小态,伊卡洛斯却觉得他看到了自己—— 一个永远找不到方向,不知死活却仍立誓要永远追逐烈火的小鸟。 视野中的那抹身影在即将消失不见的前一瞬停驻,阿斯拜尔在纯白的长廊尽头回首。 他看见伊卡洛斯携着手中蒙尘的冠冕向自己走过来,他一步步踏过坚硬的大理石板,却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有未名的长风伴他身侧,几息间便吹过长廊。 没人知道他在看到这情景的时候到底想到了什么,也没人明白从他眼底流露出的悲哀到底是因何而生。 “阿斯拜尔,”伊卡洛斯走到他身前,“卡弥耶说,将聚彩石块放入体内便能够在这期间抵御咒诅。” 他这样说时,忽然想到自己曾偷偷将几块聚彩石块埋在圣殿外的天青树下。 阿斯拜尔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向后退了一小步,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也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他抬起自己那只生了两目的右手,将缠绕在自己下半张脸上的白布一点一点地解开,他的动作非常慢,面上的两只眼睛不再看对面的人,它们垂下去,缓缓地眨动,泛灰的眼睫微微颤抖。 最后,白布只覆住了嘴唇的位置,阿斯拜尔却仍用右手扶着它,手背上那只深蓝的眼眸露出来,直直盯着伊卡洛斯,眼瞳微不可查地左右徊动。 “…怎么回事…阿斯拜尔?” 阿斯拜尔抬起左手,将伊卡洛斯拉到长廊的角落里,他将他困在拐角处的大理石墙与自己的身躯之间,深蓝色的眼瞳,手背上的与面上的两只,目光有如实质,化成被月光照耀着的深渊中诞出的涡旋,就快要将伊卡洛斯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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