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仙君与玄生大师念我大病初愈,便与云顶仙宫诸位长老一同留守云顶城。我听毕方说你们已经抵达东海,心中不安,连夜追了出来,出来时仙君瞧见了,她叫我早些回去。” 妖族毕方曾说他们会领着妖族在结界附近等候几人,可叶长岐出来了,却不见群鸟,海中唯有一顶仙阁蓬壶,漂泊不定,勉强承受着惊涛骇浪。 “毕方既然回了云顶城,那他眼下在何处?他曾说会在结界处等我们一道去归墟。” 许无涯的面色便一点点苍白下来,昔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眸中闪过痛苦之色,额心的朱砂痣在那张妍丽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刺目。 海潮起伏,浪花拍打在仙阁蓬壶上,发出长啸一般的声音。 “他不会来了,大师兄,”许无涯闭上了眼,“不光是他,妖族都已经撤走了。” 叶长岐心中警铃大响,甚至还 没等他问出缘由。 诸位乐修已经垂下头。 “妖族凤凰,没了。” 吴栖山出大孤山秘境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们原本以为有妖族在,木凤凰还能好起来。 原来,不过是痴想。 “吴桐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罗浮山升起好大的火,火光冲天,将天池也蒸发干了,凤凰的那一株梧桐木燃起熊熊烈火,百鸟急得日夜在山巅环飞,又去往罗浮山外寻找水源,可杯水车薪。这些水灭不了凤凰的真火。宗内修士使用各种法宝,都无济于事。” “大火燃了整整三日。火焰过后什么都没留下。” 吴桐姗姗来迟,扑入火焰中,只捡回了一串梧桐木手串——是他亲手给凤凰儿戴上的。 妖族惊骇,毕方震怒,想起百年前凤凰便是在因九州而陨,没想到百年后,妖族敬仰的凤凰还是陨落在这片土地上。 这次他们甚至不知道吴栖山的浴火重生之能给了谁。 他们原本想将罪责怪到剑尊身上,可吴桐据理力争,认为罗浮山诸位因为参宿等人在东海生死未卜,妖族不应该在此时开战。 毕方一怒之下,便将群妖从九州撤走,却没有带走吴桐。 因为妖族临时退出战场,各宗子弟颇有微词,吴桐不想凤凰儿听见闲言碎语,于是独自离开了罗浮山。 许无涯的声音十分轻缓,好似怕惊扰了一场幻梦:“群鸟取水时,发现梁州山川的水泄如洪,全部汇入楚江,过阆中山峡时水位高涨,竟足足有一层楼那般高。出山峡之后,便是荆州。荆州除天门问道的道场,只要是楚江流经的地方全被淹没,无一幸免。” 仙阁蓬壶上沉默蔓延。 一时间只有许无涯的声音和外面吼啸的海浪。 “这只是梁州与荆州传回来的消息,之前的地动,我们并未放在心上。想来,那只是开始,九州浩劫,真的来临了。” 隔了一阵,许无涯觉得眼下氛围太过凝重,好歹提起一点笑意:“师尊,大师兄,和风,仙阁蓬壶还能送你们一段路,之后便会返回云顶城。我身为代理宗主,还有许多公务处理,不能和你们去归墟。” 你们可要平安归来。 他轻声说。 仙阁蓬壶顺着海浪滑进东海深处,结界消失后大雾散去,银汉映照在无垠波涛中。 天上,海中,唯有一叶扁舟。 满船星梦压星河。 叶长岐立在船舷边,捧着将倾剑,垂眸时,便能望见雪白的剑锋上倒影着万千星宿,星光轮转,涛声依旧。 身侧走近一个人,叶长岐抬起头,是披着斗篷的许无涯。 他受了伤,清瘦了许多,但是眉宇间还是挂着淡薄的笑意,好似破碎的星河,盛在他的眸中,虽在笑,可叶长岐却能从里面品出苦楚。 “师弟。” 许无涯点了点头,背过身靠着船舷,手肘撑在栏杆上,整个人向后倾倒,仿佛要仰面倒入海中,叶长岐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许无涯却揶揄他:“大师兄,你不会以为我会想不开,就这么仰头栽进海里吧?” 叶长岐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误会了,于是也失笑收回手:“师弟,你在看什么?” 他们没有谈论那来势汹汹的劫难,仿佛灾难在一时间离他们很远,眼下只有两位寻常的师兄弟,在星夜中闲聊,像是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许无涯拖长语调,啊了一声:“在看天。” 叶长岐便同他一般,仰起头。 人间瀚海,星斗曙空,鸦鹊倦栖,鱼龙惊眠。 “好看吗?大师兄。” 平心而论,真的很美 叶长岐点点头。 许无涯就笑起来,眼底似散落了星河。 “我们这样,我突然想起幼时在罗浮山,暑夜潮闷,云生师兄因为灵力不足,不能像修士那般不惧严寒,于是连夜将大师兄薅起来,爬上罗浮山山巅观星。” 叶长岐忍俊不禁:“我记得,你还以为我俩半夜跑出去玩,于是暗自跟了一路。” 许无涯维持一个姿势许久,觉得脖颈发酸,便转过身,揉着手臂,笑着接下去:“啊,我记得,我那时候路过和风的房屋,想着我也没睡,弟弟也不能睡,于是踹了一脚房门,把人踹醒了,蹲在门口学你们说话,骗路和风以为你两半夜去山顶练剑,头发都没扎好,就抱着剑追了出来。” 叶长岐自然瞥见了他揉手臂的动作:“还疼吗?无涯。” 许无涯松开手,抬了一下那只受伤的手臂,他掀起衣袖,冷白的皮肉上只留下了一些狰狞的疤痕,若要淡去,可能还要耗费一段时间。 “不说假话,还是有些疼的。我醒来时,感觉不到自己手的存在,愣了好久,凌风仙君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 许无涯手掌握成拳,又松开,语气有些幽怨:“尤其是,知晓大师兄你们都走了,我气得当场呕出血来,把云鹤宗主吓得怀疑自己医术哈哈,咳咳咳!” 他捂住嘴,又咳嗽起来,叶长岐给他拍了下脊背,许无涯这才缓过来,继续方才的话题:“刚才说到哪了?噢,我把和风闹醒了,我们俩就跟在你们后面,摸黑爬山,也没想起带一盏灯。” 山路曲折,夜中昏黑,没有明月照路,眼前瞧不真切。许无涯还好,因幼时经历早已习惯黑暗,所以勉强能在夜中行走,就是可怜小和风,没走几步,就差点摔一跤。 有一段山路陡峭,许无涯便领着路和风小心翼翼地跨过去。结果路和风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岩石,整个人就朝着黑漆漆的山崖下滚。 许无涯才知道那是悬崖,惊叫卡在嗓子里,几乎是下意识冲过去,就要跟着路和风跳下去。 这时,一簇火焰在两人眼前绽开。 燕似虞按住许无涯的肩膀,一手提着竹纸灯,神色不虞地将他拉到身边。 火凤凰则乘着路和风从悬崖下出现,立在崖边,化作高大的身形,肉眼可见冷漠,将半大不小的路和风夹在臂腕下,语气似是讥讽:“你俩,胆子挺大。” 叶长岐与良云生也折返回来,从崖壁那端探头,惊喜地看着几人。从燕似虞口中知晓两人偷偷摸摸跟着自己,又差点滚下悬崖,叶长岐又心疼,又生气,良云生则左右检查他俩有没有受伤。 等确认两人无事,叶长岐才想起来山顶的正事,当即拉着所有师弟往山巅赶。 罗浮山最高的一处山头,山巅有方空地,一块高大的峭石立在上面,峭石与山石连接的缝隙间,一株迎客松生长出来,松姿遒劲,郁郁苍苍。 几人抵达山顶,正是观星好时机。 一条银河横亘在群山之巅,天地倒置,仿佛在夜幕中,星河才是流淌的大河。 路和风抱着剑:“大师兄,我也想学剑。” 叶长岐原本只是带良云生上来纳凉,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笑起来:“好呀,和风想学什么剑法?” 路和风绞尽脑汁,指着天上星河:“大师兄,有没有关于星夜的剑招?我想学。” 叶长岐想了想,摸了一把他的脑袋,起身折了一段松枝,向吴栖山借了一簇火焰,在灿烂星河中,挽火松枝如剑。 他的动作迅疾,纵火的松枝在空中挥舞出明艳的弧度,好似一只乘风而起的鲲鹏,尾翼全是滚烫却不伤人的火苗。 持剑直立时,他是那株孤高凌然的松木;挽剑俯身时,他是悬天垂下的星河。 纵剑而出,他是奔流不息的大江; 拂剑若水,他听见了清爽的夏风掠过剑刃的声音。 他是山,是地,是风,是河。 是九州万物。他是天地生的剑骨。 本该呼吸之间就能获得来自万物的回应。 他是天地生出的剑,没有剑鞘,行走在九州时,苍天大地便是他的剑鞘。 许无涯瞧着点火的松枝,拍了拍吴栖山的手臂,示意他将腰间悬挂的箫拿出来。 他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啸。 那声音,和着风声掠过千百道白象似的山川。 吴栖山生了一堆篝火,抽出箫,就在山巅顺着他的啸声吹奏下去。 他们是剑修。 剑修是山川,是大地,是长风,是江海。 亦是人。 没有人不会因为山巅的松枝振动,没有人按耐得住冲动,只循着长啸声,去感受那天地星河。 那日他们很晚才回瞻九重,只是一路上勾肩搭背,又说又笑,口中唱着跑调的乐曲,或许是罗浮山下的民歌,又或许是妖族的歌谣,还有来自徐州的小调。 边走边唱,边走边跳。 拍手、相互推攘打闹。 趴在兄长的背上,牵着弟弟的手。 一路走回家。 他们却瞧见瞻九重点了灯,群山万壑之间,瞻九重宛若坠落人间的一颗星宿,等候着他们归去。 风中飘来果香与花香,叶长岐用手中松枝拨开挡路的花枝——吴栖山的火没有将松枝烧毁,所以他干脆带下了山——他们的歌声戛然而止,方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个个安静如鸦。 他们看见剑尊负剑立在花海下,身侧点了无数盏灯,灯火在风中轻轻掠动。 剑尊立在那里,世间万物都沉寂下来。 花叶缓缓地落,风也静悄悄的。 剑尊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回来了。” 叶长岐被推出去,回答他的问题,他顺势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便纳进灯火照彻的瞻九重范围内,逐渐靠近剑尊。 手里捏着那段松枝无处安放,他原本还有些怕师尊生气,又瞥见那些灯火,心中一暖,忽然就不害怕了,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几位师弟早已溜走。 叶长岐立在原地,想着师尊一个人在瞻九重外等候许久,而他们在山巅快活了一宿,难免心中愧疚,放下松枝,取下自己的饮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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