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他的生命中多出一个叶长岐。 燕似虞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永远不可能成为的那个自己。 叶长岐的剑骨在阴云满布的世界里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叶长岐想救他,所有人都觉得可以救燕似虞。 唯独燕似虞不这么想。 他只是遥遥地望着那道光, 疑惑不解、古怪地思索—— 他从不需要救,那叶长岐因何而来。 所有人都不值得对他伸出援手。 燕似虞一直认为叶长岐不可能单纯想帮他, 既然不是单纯帮助,那就只剩下虚伪、假慈悲, 或许是为了罗浮山的名誉,或许是为了正道修士口中可笑的正义,一切都好,都是令人作呕的存在。 叶长岐曾经很难理解燕似虞的所作所为。但当万鸦桥上他吼出那句话后,他忽然察觉到燕似虞心如死灰。 很奇怪的感觉。 魔修是半脚踏进地狱里的东西,燕似虞的心早该被黑暗腐蚀得千疮百孔,可他听见叶长岐发怒,居然是徘徊了一阵,随后离开。 仿佛心满意足。 燕似虞早就期待着,叶长岐不再承认他了。 他们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叶长岐如惶惶白日,而燕似虞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夜。 他们从来一开始就不该遇见。 叶长岐道:“我无法保证自己为了九州做到何种地步,只是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去帮助我看见的人和物。” 身后传来抽泣声,在空寂的城中飘荡,叶长岐转头,见石阴山的部分百姓在几位长老的带领下折返云顶城,想进入屋内搜刮有用的物资,他们见到了宛如废墟的云顶城,抹着泪,手持斧头铁锹,从废渣中开出一条路,神秘人离开后,海啸也逐渐退去,云顶城中阴雨绵绵,地上的淤泥污秽。 有人冲进灵泉制琴中寻找自己的家人,雀跃地搂抱着幸存者。还有一批修士,是浮屠门的体修,他们受了些伤,身上溅了血迹,却怕惊吓灵泉制琴中的百姓,所以请了云鹤宗主到灵泉制琴外医治伤员。 医修们从炸毁的废墟里挖出了几具尸体,在镇海古塔外的广场平放成数排。至于那口玉石棺,白仲景已经重新合上,乐修们将玉石棺抬到广场上,与战中失去性命的百姓们安置在一起,他们打算择合适的时间重新下葬前任宗主。 云顶仙宫被摧毁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但乐修们眼下也顾不得宗门,只在城中四处搜寻伤员,白仲景路过时瞧见叶长岐,急匆匆地问:“饮风明君!我们宗主在哪!” 叶长岐道:“在灵泉制琴,他受了伤。”他神色严肃地抬手拦住白仲景,“长老,之前多有冒犯,在下给你赔个不是。无涯他因为应对参宿身受重伤,需要静养,您还是……” 白仲景也听出他的意思——叶长岐怕他去打扰许无涯养伤——他一哽,凉凉地看了一眼叶长岐,哼了一声:“我在你眼中是那种人吗!我可不欺负伤 患!只是单纯看望宗主!” 叶长岐歉意地拱了拱手,让开,与司空长卿换了一间没人的院子,掩上远门,外面人来人往,他不再迟疑,对着司空长卿使用了闻人之术。 杂乱的声音逐渐消失,叶长岐睁开眼时,发现视线变矮了许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飞雪从巷外落了下来。 他察觉到自己瑟瑟发抖,手臂似乎浮出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与此同时,脊背上又生出一股暖流,流经他的四肢百骸,被冻僵的手有了知觉,叶长岐抬起手掌。 细长,枯瘦的胳膊,带着伤口的手掌,这个大小,明显是个幼孩,而且不是他本人的身体。 叶长岐想知道自己是谁。 但这时,身体的主人眯起眼,掀开身上的草席,将头颈直起来,见巷口有道人影,背着光走进巷中,他立即谨慎地拉住草席,盖在自己身上,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 他躲在一处房檐下面,檐上结着冰棱,刺骨的雪水连续滴落,从草席上渗透进里面,溅到自己身体上,可他并不在乎。 走进来的是位女子。 一双温柔的杏眼,挽了一个温婉的堕马髻,女人穿着朴素的棉衣,臂上挽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白麻布。她走到草席前蹲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白碗,碗中盛着米粥,冒着腾腾的热气,她将碗递给叶长岐。 叶长岐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响起来,忍不住吞咽了口腔中分泌的津液,目光凝在那碗米粥上,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戒备地打量对方,随后拉起草席盖住自己的半张脸,透风的草席中,唯有他的脊背在散发暖意。 叶长岐听见自己问她,声音喑哑,又熟悉:“……你,是谁?” 女人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捧着那只碗,放到他的草席上,用手掌盖在碗口上方,防止檐上雪水落进粥中,可这时,叶长岐却发现,对方的乌发顶已经落了一些雪,雪水随着女人的额上滑落下来。 “我,名唤燕行雪,就住在镇边上,”燕行雪并不介意他冒犯的打量,语气轻柔,“小弟弟,别害怕,这是我刚熬好的米粥,我自己喝不完,想着分你一碗。” 燕,行雪。 叶长岐知道到自己进入了谁的身体了——幼年燕似虞。 此刻叶长岐就是燕似虞。 燕似虞虽然很饿,可仍然固执地说:“我不需要。” 燕行雪心疼地皱起眉,又很快舒展开,她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放在草席上:“那你要衣物吗?” 燕似虞仍旧回答:“不要。” 燕行雪拿着棉衣左右为难,也不理解燕似虞明明冷得嘴唇发青,可还要拒绝她,她的肩膀垮下来,蹲在燕似虞面前,打算想和他拉近关系:“好吧,弟弟,你叫什么呀?” 现在的燕似虞身体尚有道骨,所以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面对燕行雪的好意,不接受,也不回答。 燕行雪眼巴巴地问:“就小名,小名也行。” 燕似虞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子,他不理解对方的举动,只得随意编了一个名字:“似玉。” 玉和虞的发音并不一样,叶长岐自然能听出那不是他后来的名字。 燕行雪便笑起来:“原来你叫似玉呀!阿嚏!” 燕似虞的眼帘微掀,拉开草席,扒拉过那碗米粥,嗅了嗅米香,他仰头,大口大口吞咽起来,燕行雪一直看着他喝完,直到燕似虞将碗倒扣过来——一滴米粥都落不下来——他一把将碗扣在草席上,冷漠地闭上眼。 可等了一会儿,肚子里只有暖意,他也未听见燕行雪离开的声音,于是烦躁地睁开了眼。 “……别等了,寻常的药毒不死我。” 燕行雪的脸色一变,难以想象他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他们给你吃有毒的食物?” 燕似虞被冻僵的脸终于露出一个笑:“啊,不过是毒老鼠的东西,用来药一个乞丐不是正好?”他接着说:“更何况,他们发现毒不死我后的表情,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就像你……” 他充满恶意的声音,在见到燕行雪双目微红的神情后止住了。 燕似虞的牙根发痒,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仿佛有什么失控了,叫他不忍直视:“你这个表情,真叫人讨厌。” 他从来都只面对的恶意,所以根本不能接受有人对他露出善意。 就算有人对他露出善意,燕似虞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另一种“恶”。 “似玉,你和我走吧。”燕行雪下定决心,开口道,“以后我照顾你,好吗?” 迎接她的不是感激涕零,燕似虞刷地站起身,拎着那件棉衣,盖在燕行雪的脑袋上,遮盖住令他厌恶的神情,他从草席中逃走,赤脚跑进雪地里,头也不回地逃离燕行雪。 他撞开人群,身后都是行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燕似虞如同一头困兽在镇中发疯乱窜,朱仙镇上四处是穿着红色棉衣的男女老少,单薄的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燕似虞恶狠狠地想。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看见人间,又冷,又令人讨厌,他们脸上带着虚假的笑,身上穿着赤红的如同鲜血的衣服,燕似虞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 冰碴将他的脚底划拉出一条口,但因为太过寒冷,燕似虞没有察觉到疼痛,他茫然地望着纷纷嚷嚷的人群,感觉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 他看见同他一般高的孩子被人抱在怀里,手中捏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小孩却不满只有一串糖葫芦,指着旁边的糖葫芦草靶子哭闹,想要更多糖果;有位老人摔倒在地上,四周行人避让开摔倒的老人,匆匆而过;他还看见,高大的萧家石门前,一个男人跪在前面求着工钱,他一边求工钱,一边叩首,额头砸在雪堆的石阶上,染红了雪…… 他听见寿财店中有人正在失声哭泣,当棺椁被运出来,燕似虞辨认出那些哭泣的人——女人和一个屠夫偷情被丈夫撞见,失手杀了棺中人,他转过头,看见街角的屠夫在和吊丧的女人眉目传情。 他听见好多声音,怒骂,哀嚎,悲哭,怨恨…… 人间好苦,好乱。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是枷锁,将虚伪的人全部镣铐起来,他们手里握着自己镣铐的铁索,一手捏着打开镣铐的钥匙,却虚伪地哭求着成仙,以达无欲无求。 燕似虞冷漠地看着他们。 觉得人间,也不过如此。 他想离开朱仙镇。 燕似虞跑到朱仙镇的镇外,这里生长着高大的树木,枝头覆盖着一层薄雪,林间白鹭高飞,燕似虞仰望那只鸟,寻了一株树下,孤零零地站着。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间的恶意,没有虚假的凡人。 燕似虞忽然感觉四周安宁下来,于是跪在雪地与泥土混杂的地上,曲下身,用双手刨土。指甲缝里夹着泥,很疼,燕似虞懒得去清理,只佝偻着腰,越挖越深,挖出一个大坑,只要掉进去,就成为泥地的一部分。 他想的很简单,道骨这种东西,或许是天地给他的吧,那他躺进土地,融进土里,睡在土里,是不是又与土地合而为一了呢? 世上不缺他,少了他,也挺好。 他躺进坑中,仰头能看见葳蕤的树干,交错的树枝,森绿的叶片,四周被土黄色的泥土包围起来。 从来没有没过的安心、平静。 他躺在坑里,好似躺在一张床榻上,泥土叫他的脊背暖烘烘的,头顶的树木为他遮蔽风雨——若有家,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燕似虞合上眼。 忽然,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扰了他休息,燕似虞不得不睁开眼,却见燕行雪脚一滑,从狭窄的天上落了下来——是因为从坑底看出去很窄,所以他以为天只有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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