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鹿大张着嘴巴。 孔逐宁道:“干啥这么看我?” “你不是说有办法吗?不是还把我送到了中元夜?”江月鹿没好气道。 合着弄了半天还是徒劳无获,他还是要死是吧? 他死不要紧,但是那样一个玩意降临在他身上,不会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吗——不,祂其实已经把世界搞颠了,他死不要紧,夏翼苦了几百年终于能过平静日子,居然还要在这样一个癫狂的世界生存吗? 他不干。 孔逐宁漂在水里,话音幽幽地传来,“这话说的,我难道就是万能的?别说我们两个凡人,就是把整个世界的人都加在一块儿,我们也不会是神的对手啊。” 江月鹿:“那送我回去的用意是?” 孔逐宁:“让你和初恋好好聊聊呗。” 江月鹿定定看了他好一会,看得孔逐宁老脸都有点挂不住了,“你能不能别瞅我了?你们家那个有点丧心病狂,当时跟我谈判还没长心呢就冷若冰霜,现在什么都想起来还不难为死我?往后漂漂,离我远点。” 说着自己还往远漂了点,大有跟江月鹿划清界限的意思。 江月鹿都快被气笑了,“我倒是没想到,孔院长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孔逐宁:“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哎哟喂,这块石头躺着真舒服……我跟你说,其实我不想当这个院长,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多费时间多费精力哪,老童那家伙代理了几年就残废了,我呢?我可比他脆弱多了。” 江月鹿:“你比童副院长还脆弱?” 孔逐宁嗯呐:“可不是。居然让我这样的人当上了院长,一干还是这么些年,哎,咱们学院看起来真要完蛋了。” 这人嘴里全是不着调的废话,江月鹿远离他,打算自己想出路。可孔逐宁像是孤寡多年的中老年人,逮着人就说个没完,“我这人哪,没什么抱负。那时候要不是神谕给我发过来了,我怎么会揽你这档子麻烦事?” “从那之后麻烦就无穷无尽,你要是一直躺在考场里醉生梦死那也罢了,可是架不住神明大人喜欢你啊,得嘞,又打发我出来办事。天知道我最大的念想不是当千秋功高的院长,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会平静日子啊。” 江月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最后一句,顿了一下。 他想到了在院长室里见到的孩子玩具,还有那张摆在桌上光亮处的全家福照片,“你的家里人呢?还好吗?” 神把世界都破坏了,世界中生活的人下场肯定不会很好……院长又有什么例外? 可孔逐宁却笑着说:“都好着呢。” 江月鹿觉得奇怪,“你把他们安顿好了?” 孔逐宁:“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放心吧,我死也不会让我家里人死,他们都在最安全的地方待着呢。” 江月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闲着也是闲着,跟我说说你家里人的事吧。” 孔逐宁嘿了声:“我说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江月鹿还是神啊?行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说。” 孔逐宁在学院的巫师当中,算是一个异类。 因为他不想着怎么提升通感,也不想在学院里排资上进。 他生来就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他很赞同那些出世之人的看法:神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人治的时代,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巫师。 奉献给神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人还不够吗,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 这些话在那些老巫师听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巫师一族生来便要侍奉神明,他们祖祖辈辈都应如此,那些想要离开家族,融入人世的人,是遗弃了神明的人,自然也会被神明遗弃,他们会遭到严酷的惩罚。 孔逐宁乐了。 对他们说,是吗?可我上次才见走了的赵四张三,他们都在外边活得好好的,看起来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老巫师们气得发抖,孔逐宁安抚地拍拍他们光亮的额头。 安心啦大师,神明不会那么小气的,神爱世人,无论这个人身份如何,是巫师还是普通人,都会一样爱,这才是大爱,不要将你们凡人的心思强加在神明身上,那才是亵渎呢。 对于孔逐宁这样的人,老巫师们肯定是有多远扔多远,打发他去做学院最边缘的教工,不让他触及到核心机密。 隔三差五还会派人再去给他上上课,企图将这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感化带回正道。可是几次三番,孔逐宁还是滑不溜秋嬉皮笑脸,一副没救了的样子,他们也就放弃了,仍由他自生自灭。 好在孔逐宁不是乌夜明那种会搞事的人。 他说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就喜欢钻在家里,和这些生活气的东西打交道。 这样的人,也不会翻出什么大浪来。 所以巫师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这个人,随他去了。 可谁知道,孔逐宁后来居然会当上院长,还成了最接近神谕的巫师? “真是造化弄人哪。”孔逐宁在水中长叹气。 江月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很矛盾。 孔逐宁既然不愿意侍奉巫师,那为什么后来一直在聆听神谕?不管他是不是自愿的,但是推动这一切的手就是他孔逐宁,这只手是神明专门放在学院的。 给江家发通知书的是他,让江月鹿变成神明容器的也是他。换言之,如果没有他,江月鹿很可能在中元夜就死了……不对。 夏翼给他的赐福,怎么不会保住他的性命? 是孔逐宁插了一脚,先一步带他走了! 江月鹿感觉心脏砰砰砰狂跳了起来。 再往前……是不是连夏翼给他心都在计划之中? 有了夏翼的心,他才能活下来。 夏翼给出了心,才不会疯了一样地找他。 他们错过的几百年,刚好是江月鹿在修生养息的时期……不会吧,难道连这段时期也是为了童副院长做的那场手术? 想想也是,一场手术怎么就能让他替换成容纳神明的容器,一定是经过了几百年的改造!这是……这是…… 江月鹿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是一场布局了百年、牵涉无数人的巨大阴谋! “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听没听呢?”孔逐宁半天没听到他说话,拍着水花问他。江月鹿好容易平静下来,问他道:“孔院长,你的妻子叫什么?” “你怎么瞎问别人老婆的名字……” 江月鹿一板一眼:“你妻子叫什么?” 大概是被江月鹿严肃的语气影响了,孔逐宁憋屈回了:“许珊珊。” “那你孩子呢,她叫什么?” “……孔宁姗。” 宁,姗。分别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吗? 江月鹿又问了他家里的一些细节,比如女儿是什么时候出生,生日在什么时候,平时和老婆关系好吗,吵不吵架……孔逐宁莫名其妙,最后彻底被惹毛了,“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这么关心我们两口子的事?还吵架……是不是连我们什么时候关灯睡觉都要问出来?” 江月鹿也不管他说什么臊脸的话,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孔逐宁身上。 刚才问的那些细节,孔逐宁都能一一答上,按理来说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只要一想起来推着自己来到学院的人就是孔逐宁,就没有办法相信他背后这么简单。 另一片的水里半天都没传来声音,孔逐宁有点担心,还以为江月鹿重返十八岁,被自己说怕了,咳了一声,“你也别——” “孔院长。”江月鹿忽然叫了他一声,把孔逐宁叫蒙了。 自打来到这里以后,他就没这么称呼过自己。 孔逐宁下意识道:“怎么了?” 江月鹿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你到底为什么要送我回到中元夜?眼下我们被困在这里,神降也没有终止,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孔逐宁:“草,怎么又绕回去了……我都说了,我们——” 江月鹿:“你根本没想改变这一切吧。” 孔逐宁一呆,“你胡说什么……” 江月鹿:“我说你,从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神降发生的。” 孔逐宁都被气笑了,“江月鹿,小老头我是没有多大的志向,也并不像童副院长那么想拯救世人于水火之间,可基本的是非对错还是能分辨出来。而且我也不可能拿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开玩笑,有你在,他们不一定会长命百岁,但如果是神在,我们都没希望活下来。” 江月鹿:“你的老婆孩子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孔逐宁静了一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老婆孩子真的存在吗?” 孔逐宁静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你是疯了。” 巨大的悲悯悬在了江月鹿心头,他转头朝另一侧的水面看去,沉在水中的男人当了百年的巫师,是最接近神明世界的人类,他日日夜夜聆听着神谕,在巫师普遍不可能活过二十岁的诅咒下,他居然硬生生挺到了这个年纪。 他的举止那么矛盾,是因为像提线木偶一样受人控制。 木偶丝线的一段始终垂向天空。 江月鹿的耳边幻听出来自过去的风声。 ——越接近神的世界,就越容易疯。 “是你疯了,孔逐宁,你早就疯了。”江月鹿悲悯地推倒了院长室那张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一家人幸福的微笑从阳光退至黑暗,倘若用心去看,就知道照片上依靠着孔逐宁的两个人笑得标准,逼真宛如假人。 他们仿佛再一次置身于过去时空。 江月鹿从桌前转过身,看到抱着玩具的孔逐宁坐在玩偶堆里,“你每天下班回家,敲开门以后,迎接你的是什么?” 孔逐宁的瞳孔微微散开。 一串涟漪从他的生命激荡开来,他一次次来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一次次笑着说我回来了打开房门,女儿会跳上他的怀抱,咯咯笑着拿走他刚买的玩具,妻子正在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炒好的菜,招呼他趁热吃。 这是他最幸福的日常生活。 一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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