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的话语声渐渐远去,我依着殿中内侍的引导,趴在小榻上等候他们为我上药。将睡不睡间,沈涟这个名字忽似缠绕着一缕绯红绸纱,浮上我的脑中。 我翻找着记忆里残留的一点印象,努力回想着。 无奈沈涟的兄长实在是光芒万丈,让人几乎要忘了弟弟的存在。 沈涟的兄长是楚国太子,沈沐。 太子沐文韬武略皆是上乘,容貌更是清隽绝伦,却又不失威严,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楚、梁两国,一南一北,互相掣肘多年,边境摩擦频起。终于楚王不堪其扰,有了与梁国谈和交好之意。那大约是我入梁国的第二个年头,楚国太子一行,入梁国献宝。 他们带来了一只白鸾鸟,献给梁王。 鸾鸟通体雪白,唯有二爪、尖喙三处犹如点雪红梅,殷红秾丽。巫祝们都说那是神鸾天降,能福庇万民。 太子沐年方十七,青袍翩然,在万众瞩目里走上玉台。那只鸾鸟安静、温顺地站在他的肩头,尾羽丰密而盈白,如纱如雪。 仙人神鸟,天地都要为之失色。 我隔着两个席位,看到隋风都朝那鸾鸟微微侧目。 谁还会注意到太子沐身后跟着的孩童呢? 太子沐开口请礼,声如佩环琮琮,清冽悦耳。众人原以为这等谪仙之人,必然是言语清冷疏离,或许古板。岂料他却是幽默风趣,落落大方。话说了几句后,他振臂令那鸾鸟冲上高天。鸾鸟绕台三转,最后乖巧的落回了梁王的席案前。 梁王大喜,封赏无数。 朝臣席间充斥着溢美之词,无一不在夸赞太子沐,更有甚者,低声将沈沐与隋风放在一起比较,分析着未来天下的局势。 宴中,因着坐席临近,我侥幸与太子沐说上了几句寒暄话。他将手边的孩子朝我身前推了推,轻轻一笑: “怜花,去拜公子玉。” 那孩子似才十岁出头,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太子沈沐启程返回楚国,沈怜花则被留在了梁国。公子怜花经人引荐,拜入大儒门下,大儒为他取了个单字,“涟”。 沈涟的情况与我等同,无非异国为质。不过他一向安静,时而向我讨教文字,话不三句就会脸红。 不久楚国传来消息,楚太子沐病薨。 梁国举朝骇然,所有人都在为沈沐的英年早逝唏嘘不已。唯独隋风脸色不变,抬眸深深看了他的父王一眼。那目光十分复杂,暗藏着许多东西,当时的我并不能领悟透彻。 那日我去太学寻隋永安,却撞见沈涟正缩在角落抽泣。心下恻隐,我便走过去说了两句安慰话。 正说着,周遭蓦然静了下来。竟是隋风亲临太学。 隋风一语不发,面色沉稳,径直走向了沈涟。他看了沈涟一会儿,忽丢给对方一块帕子,平静道: “尔兄病薨,吾亦痛之。” 听到此话,泪眼汪汪的少年沈涟身子忽然一憷,哭声都顿住了。他蜷缩着的身体这才一点点展开,讷讷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涟都借着各种由头,来太辰宫找我请教文字。后来,他甚至开始模仿我的衣着配饰,乃至言行。一次不经意中,我发觉他一直揣着隋风当初给他的那块帕子。 也许是隋风身侧的莺莺燕燕实在太多,沈涟又是腼腆,那点萌动的心思很快就被击垮。后也渐渐不再来了。偶尔见我,也只是乖巧温顺的寒暄。 我不知过去的三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何,他与隋风的关系已近了这许多。 而今殿中,杜若青烟袅袅依旧,却是新人欢笑,故人不复。 宫人为我仔细上药后便退了出去,不再打扰。殿中只留了一名整理衣物的婢女。她年龄很小,动作也生疏,几件朝服已整理了许久。 手忙脚乱中,她似乎将什么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我这才闻声醒来。睁眼一看,她竟是将隋风的头冠碰掉了。 这是一个不小的过错。她见我睁了眼,登时跪伏在地,声音抖个不停,字不成句地向我请罪。 我看了看她身上的值服,让她起身,试探道:“你常在浣衣房走动?” 婢女讷讷点头,看着我的眼中仍充满不安。 “你不必怕,只需帮我往浣衣房带句话,我便当做方才无事发生。” 婢女将信将疑,但还是跪谢我的不罚之恩。 “待你回到浣衣坊,便说,‘太尉府的东西丢了’。余下的,你不必管。” . 暮色四合,殿门响动。 我余光瞧见有个高挑的黑影移进来,立时将眼闭上,装作睡了。毕竟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干瞪眼真是没意思。 来人进到内殿时刻意放轻了脚步,我愈发紧张,像那桑叶上的蚕一般紧紧趴在榻上,趴得一动不动。 脚步停住,他已经到了榻边,身上还残余着一点屋外的寒气。 静了须臾后,他俯身抓住我的衣领,将我那件薄衫褪下一半。 我心中顿时大惊,冷汗都冒了出来。难不成他又要来折辱我? 意料外的,我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似是在给我上药。 这动作很轻,很柔,但上药的手法实在是太差了点,药粉撒的不太均匀。时而能感觉到出一大片药粉倏然倒了上来,时而又是久久都没有药粉撒向伤处。 我没忍住肺腑的痒意,咳出一声,刹那间打破了这场安宁。 ---- *胞宫:卵巢子宫两件套 啊,没有怀孕生子啥的哈……没有!
第14章 丹砂白鹿 这一声咳嗽下去,我也不好再继续装死,便一骨碌爬起来,将衣裳穿好,顺手簪了头发。 隋风也很有默契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我们相顾一眼,各自无言。 隋风撩衣坐在矮几边上,拔剑出鞘,颇为爱护的细细把玩。 盏茶功夫去过,我终于憋出了一句似乎合情合理的话: “罪臣身负浅伤,恐有血污,不便与梁王同寝。”。 他原本正在气定神闲地拭剑,听到这里,动作稍稍一停,“哦?下晌你射在孤的衣袍上时,怎么不听你赔罪?” 我顿时两眼发黑,太阳穴一阵跳突的疼。 他怎会如此,如此……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到形容词,只能盯着他重重叹出一口气。 剑锋的寒光映在隋风的脸颊上,使得那英挺的面目又多了几分杀伐气。 他起了新的话头: “赵王和赵太子三日后抵达邺城。届时你们主仆相见,一定格外有趣。” 闻言我忍不住笑出来,笑得有些自嘲: “赵王已废我照身帖。我如今失了赵籍……又与他算哪门子主仆?” 隋永安遇袭那一天,云鸦蹲在树上,唤我的那一声“武安侯”真是让我一直颇感介怀。若不是当时形式紧张严峻,我都想要纠正他一下——我早已不是什么武安侯了,如今无非是草莽贱民一个,不足为道。 隋风嘲弄地吊起嘴角,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剑,“那不如,入梁籍。” 入梁籍,也是不妥。即便我沦落至此,邯郸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那是我的故土,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我正要谢绝他的“好意”,他却忽然抬眼看向我:“奴籍。” “……” 我虽非皇室成员,但自小到大,也都是勋爵加身的贵族。在隋风之前,我从未伺候过他人脱靴穿衣。 隋风反手持剑,凛光闪过,长剑顿时架在了我的脖颈上。剑尖缓慢游移,而后停住,旋即他以剑身拍了拍我的脸颊。 “刺杀太子,充奴,当受墨刑。”他挑眉看着我,“刺什么字才好?” “不若,将孤的名字刺上去?”他森然笑了,那语气像是玩笑话。可我心里清楚,这种事情隋风能干得出来。 剑尖忽往下移,抵住了我胸前交领的襟口。我心跳陡然一快——他只需要在往前逼近两寸,我便能横尸当场。 须臾,那剑尖竟真的往前压了几分力道,甚至已经抵住了我的皮肤,直指那颗跳动的心脏。我感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刺痛,不由闭上了双眼,呼吸急促而凌乱。 “噌”的一声。 是冷刃划破布帛的响动。随之,我胸前微微一凉。这时我才睁开眼,低头去看,衣衫果真是叫他划破了。 “哈哈哈……” 隋风放肆的笑声回荡在殿中,简直是未饮而醉。 “……” 我没有精力配合他这些恶劣的玩笑,却忽然想起了他刚才的话。心中微疑,忍不住问: “为什么赵太子会来?你让赵瑜也来邺城……是何意图?” 赵王与太子同时离开国土,这令我生出些许不安。 在我的印象中,赵王一向对寻姬纳妾没什么兴趣,是故膝下子嗣单薄。这么多年,只有赵瑜一个儿子,一出生就册为太子。好似他已经算好了,今后都不会再生儿子一样。 赵国沿袭了大周的嫡子继承制。无嫡,则立长。不过我想了想……赵王多年来,连皇后也不曾封册,哪里会有“嫡子”。所以,赵瑜这个长子顺理成章被册为太子。 当隋风告诉我,我身上的淫毒是赵王所为时,我是惊愕无比、甚至难以置信的。印象中赵王并不好美色,反而因着崇信道法,而斋戒悟道、远离美色。他常常在崇华宫东侧的行宫里参悟天地。那地方是宫闱禁地,除他之外,无人能进去。 就连太子赵瑜,也不被允许。 太子赵瑜自小生长在宫中,性情温和柔软,常常一口一个“子玉哥哥”地跟着我。他没什么同龄的孩子可以玩耍,于是,经常行走内宫,又与他年龄相仿的我,便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我想不通,既然赵王来了,为何还要赵太子也来。并非我恶意揣度隋风,而是,万一,赵王和赵太子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念及当初,楚太子沈沐来了一趟梁国,回去不久便病薨,我颇有几分杯弓蛇影的惶恐。 隋风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寒凉地笑了一下: “你该伺候孤沐浴就寝了。” . 浣衣房的那名婢女告诉我,三日后,诸地王侯应邀前来邺都。隋风将在玉台摆宴,宣布他大婚的消息。诸王侯会在邺都,留到梁王与王君礼成。 玉台摆宴那日,人多眼杂,“主子”会想法子来寻我,商议如何瞒天过海。“主子”便是指隋风的好舅舅,太尉李剑赢。 我想赏她些什么,可我身上一无所有,又何谈赏赐。她倒是愧疚得很,尽管冒死替我传话,却还在感激我没有因为头冠的事情而责罚她,说三十杖打下去她多半就没命了。 她笑起来甚是好看,颊侧浮动着两枚浅淡的梨涡。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她自怀里摸出一对棉帕包着的耳饰。她说,看到我有四只耳洞,却不配耳饰,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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