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静水微澜 女娲宫门口,一汪活泉已经冻死,徒留一片坚冰。那本是香客们入殿前,净手之处。 净手,洁面,以示虔诚。 梁国贵族不崇信巫、道之言。他们律法严明,唯认冷刀与长枪。但隋风对这些敬奉神明之事,却一贯细致。至少在我面前是的。 他瞅了一眼冰凌子,索性俯身蹲下,捧起一沃新雪来搓手。 临入女娲殿时,我不由回头看向尨山的方向。只见天地间一片霭霭浮白,山影朦胧隐约。那时我告诉他祝祷该去山上,距离天神更近,祈愿容易被听到。他便连夜带我上了尨山。 我滞了滞,方回了神,同他一般,捧起雪来净手。 这里距离邺都,有不短的路程。新年还未至,百姓都在等着入了新春,才会来拜谒女娲神像。偌大的宫里,只有北角一个扫雪的老伯,正蹒跚走着。 那老伯看见隋风,顿时在萧寒的北风中笑了一下。灰白的髯须随着那笑容抖动着。他似乎并不识得隋风的真正身份。 隋风脚步稍住,也朝那老伯微笑。 “你常来吗。”我忍不住问。 隋风不言,拉着我进殿去。 玉石雕就的女娲庄丽而悲悯,手托净瓶,看向殿下芸芸众生。檀色的绸布铺在供桌上,桌前摆着两枚占卜用的龟背,边角已经磨得有些薄了,上头也遍布着刮痕。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隋风径自去燃香,他跪于蒲团,身姿挺拔,两手持香举于头顶。口中也是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使得我不由去想他冠冕加身,以梁王的身份走上祭台时,会是什么模样。 我缓缓拿起香线,下意识又看他一眼。 眼下他一身便服,气度郎朗。他两目微阖之际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便睁开眼,转过眸子来。 那眼瞳漆黑如夜,映着殿外莹白积雪,瞬时布上了两小团浅色的影子。 在这瞬间,他不是梁王,不是梁太子,只是隋风。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请完香,又龟卜了一副大吉的卦象,隋风显得很开怀。他拉我去后殿吃粥。 女娲宫备有素粥,以供香客歇脚。我与他相对坐在榉木小桌边,他倒了杯热茶,为我烫好竹箸与汤匙。我们很默契的没有言语,只是重现着过往的一点一滴。 来上粥的是那名老伯,他似乎与隋风格外熟稔,还给了他两碟小菜。 不巧的是,隋风一口粥还未吃到嘴里,护卫封衍便兀然前来,撩袍稳稳跪在屋外道: “属下有事禀明!” 隋风脸上浮出些许不悦,倒也未说什么,一刻不停出去了。 我到底是生出了些好奇,转头向那老伯问道:“阿伯,他常来吗?” 遗憾的是,这老伯是名哑巴。他很努力地向我打着手势,又咿咿呀呀地又笑又哼。可我实在看不明白。 他忽略了我的不解,仍是自顾自“说”着,“说”到兴头,他倒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又用手指沾沾,画出一棵树来。 我盯着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树,思绪懵懂,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 隋风回来时,情绪略显不佳,不知封衍与他说了什么。没待两刻,他便带着我回宫了。 我重新换上了右丞相的朝服,跟在他身后,走入高殿。 几名士大夫聚在那里,御史领头,向他讲述着各路王侯公子已经入了梁境,不日,便要安排他们的住宿与朝觐事宜。 我侧耳倾听,可他们只谈及了赵太子将入邺都,并未说过赵王。 为何隋风却告诉我赵王会来? 我揣着这个疑问,旁听着他们的廷议。 这个疑惑,在玉台大宴的头一天被解开。 玉台大宴的头一天晚上,隋风让我穿戴整齐,与他一起去见见贵客。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令我十分不安。风雪肆虐,我们穿行于深重的内闱,走上一处高阁。 阁中,地龙生得很旺。随着我们的前行,宫人连续拉开了三道绢纱屏风。 忽而丝竹袅袅,隐有歌女清婉的嗓音传出。 待最后一扇绘屏被拉开时,两名男子各坐一席、傍与美酒清歌的场面映入我眼帘。听到响动,其中一名华服青年立时回头,看到我先是一愣,而后倏地绽开笑颜: “子玉哥哥!”他起身朝我大步走来,上下打量着我,“你还好好活着!那就好、一切都好……” 这便是赵太子,赵瑜本尊。 而另一名中年男子则身形清矍仍如当时,髯须理得整齐不苟,乌发束着嵌玉冠。那眉眼间带着不少经年累月的沧桑,眼窝微凹。他看向我时并无太多惊讶,只是静水微澜。 我们对视了片刻后,各自移开目光。 静默良久,我还是朝他拜了一道: “草民严玦,见过赵王。” 隋风先我一步入厅,擦着我的衣角走了过去,哼笑一声。
第17章 须赴鸿门 隋风屏退琴师与歌女,走向首位。 待宫人如潮水般褪去之后,封衍与三名身材健硕的护卫便显得格外惹眼。他们有意无意,停在了赵王的身后。 赵王握着酒樽的手稍稍一停,余光轻扫向身后,倒也无甚惊诧神色。 而赵瑜的反应便显得迟钝了不少,他的目光还追随着娉婷婀娜的歌女,却在看见封衍的那瞬间,又悻悻收回视线。封衍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显然慑住了他。 “哥哥,”赵瑜小声叫我,“我……我还以为你死了,给你烧了好多纸钱。小青说纸灰不飘,是你在地下不愿意收!可急死我了!” 小青是他的侍妾,我见过几次。每每都觉得那面庞有些眼熟,却不知像谁。 我的酒案在隋风下首,与赵王相对。是故我们的对话都能被隋风和赵王听得一清二楚。眼下我不便多言,更不是和他叙旧情的时候,便只是默了默,端起酒樽轻声道: “公子瑜有心挂念草民,草民幸甚。” 听到我这么生分,赵瑜眉心微攒,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将酒樽搁在桌上,小声且快速地问:“哥哥是生我气了?” 旋即他又自答:“唉,这些年……哥哥生我的气,是该的。” 上头隋风抬手,唤洚福上前听谕。 两人低语了须臾, 洚福才重新直起身子走下来: “公子瑜一路南下漳河。经日朔风急雪,车马劳顿。王上安排了驿馆,方便公子下榻……另赐姚姬、许姬二位佳人,为公子侍酒。” 赵瑜有些受宠若惊。他熏熏然起身,朝梁王奉礼,甚至都忘了与他父王拜别就草草离席,朝洚福追问道: “二位佳人……可是到了?” 洚福微笑点头。 “……快,快!”他朝引路的宫人催促着,因着三分薄醉而步伐不稳,仓皇间差点摔了。临出厅,却似忽然酒醒,蓦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停住脚步。 “哥哥不来?”他朝宫人问道。 宫人只答还有事要议,让他先行去驿馆歇息。半晌,才将他哄走了。 赵王将一切都收入眼底,面上也无波澜,只是平手朝隋风礼道: “犬子无状,还请梁王见谅。” 屏姬不曾读过书,因而对赵瑜一向缺失管教。赵瑜六岁便离了生母,被送到胡姬的宫里。这些年虽说较之从前好了不少,但也一向散漫。 隋风为自己斟酒,眼也不抬,慵懒而缓慢地道: “不妨。” 赵瑜的身影彻底消失,那三重屏风再次关上,厅内仍是暖如春日。 “尊赵是客。”忽地隋风促笑一声,眼角眉梢却如覆寒冰,声音更似刀锋一般冷厉,“孤备了几道珍肴。还请,赵王一尝。” 隋风的目光斜向厅角,六名身姿曼妙的宫婢鱼贯而入,手中端着各式盘碟。纵使她们身上都携有香丸,却仍然掩盖不住那盘中之物的腥煞之气。 在她们经行我的酒案时,那厚重的腥味令我几欲作呕。 赵王静坐不动,面色平缓,仿佛并未闻到一般。 六名婢女依次排开,浅黛薄脂,芙蓉含笑。停在了赵王的酒案前。 赵王默了须臾,才微笑道: “梁王美意,寡人心领。只是……寡人素来食斋,不好荤腥。” 我盯着那些盘子,心中没由来的浮出一阵紧张。 血腥味在厅中弥散,似鬼爪一般扼住我的咽喉。我渐渐觉得呼吸困难。隋风面不改色,对赵王方才的话语亦是毫不理会。 “呈与赵王。” 他沉声道。
第18章 愚忠愚孝 那些盘子上都罩着一层红绸布,颇似百姓冥婚用的盖头,覆着一个个亡魂。婢女们步伐已停,那些红绸还在微微摇曳。 洚福朝不远处招招手,一名十五六岁的内侍走了进来。这内侍眉眼促狭,笑得颇为奸猾,他碎步走至赵王的酒案前恭恭敬敬一揖,旋即先取下了一方红绸。 一团团红白相间的东西卧在其中,一片血肉模糊。我眯着眼睛看去,瞧那东西像是刚剖出来的脏器。 “熊胎六套。”那名内侍阴阳怪气笑了声,“母熊怀胎四月,剖腹,取出。” 闻言我登时浑身发凉,惊悚地猜测着余下的那几盘都是什么东西。 又一条红绸撤下,“虎宫。”那内侍口中啧啧,“母老虎,可不好猎呀!” 赵王眉心紧紧拧住,目光闪躲不定。 内侍怪笑了一声,又接连亮出三盘“菜肴”: “猛豹阴,淫狼牝,刁隼卵!个个都是难寻的宝物!” 如花美婢捧着几盘堆叠成丘的暗紫色血肉,上头血迹未凝,像一条条殷红的小河,蜿蜒流淌在绛色的山丘上。 盘中净是雌兽牝户、胞宫一类的腥物。又因着即时剖割,且数量众多,那腥臭便愈加扩散的凶狠。 赵王的面目终于无法再维持淡然,他掏帕子掩住口鼻,剧烈咳嗽了好几声。 我忍了几忍,还是干呕了一下。 独独还剩一盘,未被揭开。 我心中的恐惧愈发强烈,不由侧目看向首位的隋风。 他脸上淡漠慵懒,目光却犹如破风霜刀,一下下割向赵王。 “继、续。” 隋风放松了坐姿,两臂架在扶手上,朝内侍发令。他分明未戴冕冠,我却觉得他此刻的眉眼上附着一层阴翳,叫人脊背生寒。 那内侍抬手朝隋风揖过,便嘿嘿一笑扯下最后一块绸布。 待我看清那是何物,刹那再是难忍,感觉胸肺都被人牢牢拽住了一般的泛起恶心。 那竟是一套完整的男子阴睾! 赵王顿时以袖掩口,干呕了数声。 “这道菜,是前日里新寻来的材料。名唤‘云鸦’。祝愿赵王能龙精虎猛,夜御数人!” ……云鸦?! 听到这个名字,赵王蓦地抬了头。那脸色早已苍白如纸,却又因着干呕了数下,而两目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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