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响起赵王痛苦的咳嗽声,久久不停。我觉得这光景是如此难捱。厅侧的更漏,似乎都在这绕梁回荡的咳嗽中停止。 半晌,赵王才终于找回了一些仪态。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堪堪捡回了些许一国之君的尊严,但口中仍在喘息。 隋风冷笑了一声,将手轻轻一挥。 几名美婢退到一旁。 他们并非撤了“菜”,而是取出小刀,分割着盘中之物,又每样取了两块儿,盛放在赵王的食碟中。 隋风悠然道:“素闻赵王通晓音律,明礼仁怀。”他拿起酒樽,细细地看着其上的戗金纹路,“孤行事一向莽撞凶蛮,今日做东,实属挖空了心思,才给赵王送上厚礼。” “还请赵王,各尝一口,也算全了你我两邦情谊,不枉此行。” 我当即踉跄出席,跪拜在地,两唇都打着战:“罪臣……罪臣恳请梁王,高抬贵手!!” “哦?”隋风闻言将眸子转向我,饶有兴味地微微倾身。 可他接下来的话又是出乎我的意料: “真是主仆情深。那不若你替他吃?”他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主子,这些年给你吃的极乐丹,都是什么东西制成!”隋风语调蓦地一扬。刹那间,厅中所有宫人,都是身形微颤。 我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赵王。 只见他满脸的萧败,像是默认了这一切。 瞬间,我脑袋里嗡嗡作响,犹如天雷轰顶。 当时听巫医讲过,极乐丹用猛兽的胞宫制成……可我未曾想过,尽是这些不堪入口的东西。我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我不记得赵王几时给我服过丹药。反而是隋风,常常拿丹药来戏弄我,这才使我多年来错以为是他…… 也许,是赵王命人将丹药碾碎,偷偷放入我的膳食之中。 “赵卓,这些药引、你再熟悉不过!”隋风直呼赵王名讳,“砰”的一声,将手中酒樽一掷而下。 水花迸溅,星星点点的酒水也洒在了我的脸上。酒樽借着余力,沿着绒毯滚动着,一径滚到了厅外才停住。 “现如今,你又何必在孤面前作态!” 隋风一字一顿,声声沉重,言语裹挟着残烈的恨意。目光更是犹如凛冽朔风一般割来,砭骨侵皮,恨不能将对方的心脏都剜了。 厅中一片肃杀,像块巨石悬在梁顶,压的人喘不过气。 所有侍者都跪伏在地,额头似膏药一般紧紧贴住地面。 只这须臾之间,我脑中已回闪着无数的过往,同时艰难拼凑着的关于赵王的种种记忆。 自我六岁起,便养在他身边。 我见过他为数不多的几名姬妾。他对她们,总是淡淡的,平和又疏离。 赵王教我抚琴,击缶。他时常也会出神地看着我,又好似在透过我的皮囊,看向更远的地方。 十五岁那年,他将我送入梁国。拜别之际,我头回见他双眸微湿的模样。可我只当那是兄父之情,从未想过别的。 也许是质子入梁,才打断了他原本的计划…… 时至今日,我仍很难相信他会对我做出这等邪猥之事。毕竟那十五年中,他从未对我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 只有一次,恰逢母亲的忌日,他在深夜敲开了我卧房的门。 我方沐浴了,正在屋里看书,从剪影看出那人是他,便匆匆套了件薄衫,赤足跑去相迎。 他看了我一眼后轻轻拥住我,须臾就放开了。 再无其他。 …… 殿中静了许久,我甚至对那腥气都麻木了,才骤然回神,哑声道: “不知梁王能否开恩,允罪臣不情之请。” “罪臣……想与赵王单独聊上几句旧话。” 赵王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冷笑,我却已经无力在意他这个笑有什么含义了。 首位的隋风则眯住眼睛来瞧我,将我瞧得后脊发凉。 片晌后,隋风还是走下高座。经行我身侧时撂下两个字:“愚忠。” 那声音不轻不重,我听得一清二楚。 玄裳的一角在我余光里稍纵即逝,几盏屏风开开合合之后,我极缓慢地侧过头去。 “为什么?” 我问赵王。 ---- 本章含有重口、血腥描写
第19章 不归之路 封衍也依照王命,退了下去。 偌大的厅里,只剩我们两人。 为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赵王时,赵王才登位不久。谒者牵着我,穿过宫门,走向昭德大殿。 还未走近,我便听到琴声。 那琴声时似高山流水,时似铁蹄渡江,缓急错落,引人入胜。 赵王的贴身内侍及时拦住了我们,让我们候在殿下,不得打扰。我好奇地朝大殿窥了一眼,瞧见那两头墨玉麒麟巨兽看护之下的大殿,宽阔而空荡。 金阶之首,坐着一名清矍的青年,他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广袖如云,正出神抚琴。 我印象中的“王”,并不是这样的。 孩童的好奇之心,驱使我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里瞧。 不知是不是我突然升高的脑袋打扰了他,他的琴调忽而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商音,旋即“蹭”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我顿时惊恐地看向那名内侍,生怕获罪。 谒者也抬头看向内侍,却见他面含微笑,旋即会意,见风使舵地牵着我快步走入大殿。 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行跪礼。 “王上,严氏遗孤带到。” 那时我的母亲是谁,一直不被公开。母亲也严肃地告诉我,在外,绝不能称自己有母亲。 我虽然还不通世事,却也能明白这件事关乎重大。 大巫必须是处子。她若与人交媾,便是玷污神祇。要被活烧祭天,以平息鬼神之怒。但等我知道这些时,母亲已经病去多年了。自我记事起,一直到她病故,我都从未听她言及死亡。 赵王缓步走下高座,最后停在我身前。我的视野之内,只有他一双镂云靴,苍青颜色,与他素净的袍摆相得益彰。 “你一来,寡人的琴弦便断了。”他语气柔缓,伴着温和笑意。 我盯着他的靴尖,半晌没敢说话。那时我读过的书还不多,脑中翻来覆去也就几个寡淡的词语,终于,我道: “王上琴声清越,草民为之所引……不慎,不慎冲撞。” 赵王闻言却笑了一声。 他命人将那把琴修好,断弦再续,又赠予我。 我听人说起,先太子薨逝,公子卓排行第四,却能从先王六名优秀的公子中脱颖而出,受册,后又登临大宝。 每逢朝会,我以武安侯的身份位列九卿。年轻的赵王素来不会高声言语,但总在无形中流露着威仪。 他似乎无欲无求,性情淡然。我也知道,有许多太公想给他宫里塞入美姬艳妾,可他都不为所动。 简直是让人找不着弱点,无懈可击。 他带着我出入各种地方,唯有他参悟天地的行宫,不准我进。 直到今日,我都未迈进过那行宫一步。 这样的赵王,让我想问出千百遍“为什么”。我难以置信地拧着眉,几乎哽咽: “王上。”我站不太稳,踉跄走到他的酒案边,我定定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大吼: “这一切是为什么!” 赵王阖上双眼,颓然笑了下。再睁眼时,缓慢地看向我,眸子里流露着令我感到陌生的阴冷。他一字一顿,朝我道: “你这贱种,不配活着。” ……什么?! 我的呼吸凌乱不堪,眼睛死死盯着他。 “那畜生奸污了阿瑗。恰逢严将军负伤经行,才发现了阿瑗赤身倒在雪中。严将军杀光了随行的护卫,才使得消息封锁,保住了阿瑗的命。后来,阿瑗却悚然发觉,有了身孕。” “便有了你。” 琼瑗,是我母亲的名字。严将军,则是我一直以来的认知中,我的生父。 我一时间还未从震惊中醒神,却近乎本能般的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两眼瞪得发痛,最后模糊。我厉声朝他喝道: “是谁?!究竟是谁对母亲……” 赵王凄然地笑了几声,眯着眼睛回忆着旧事: “自然是寡人的好兄长。人前是风仪伟俊的太子,人后却逼奸大巫国师。只不过他当年已被我削成人棍。你想弑父,怕是没有机会了。” 前朝病薨的太子?! “阿瑗缠绵病榻时,再三将寡人唤去。要寡人答应留你一条贱命。” 赵王说着,愈加激动,好似在他心底滋生的冥河彼岸花,如今终于开花结果。 他轻轻点头,朝我笑,笑得我浑身发毛: “寡人便答应了。” 须臾后他蓦地收住笑,脱下拇指上的扳指,一把拽住我,将那扳指搁在我手心,快声且严肃地道: “寡人自知回不去邯郸。隋风已经活捉了云鸦,以他的心性,必会杀了赵瑜。这枚扳指可以号令邺都内其余的暗卫。”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几乎要听不清楚。 “带……带太子瑜,回邯郸。” 这是一句王命。 我还在方才的惊愕中不知所以,他的声音像一串诵咒,萦绕在我的脑中。不知多久后我回过神来,赵王仍然端方坐在原处,但已经安详地阖上了眼,嘴角溢着一缕暗红。 我浑浑噩噩发着抖,尝试着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死水无澜。 我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像木雕一样跪坐在他的酒案旁边,神思也不知在何处。 也许是久到反常。隋风回来了。 屏风被人粗暴地拉开,隋风衣袍猎猎大步走来,见到厅中情形,端得满面惊愕。 我望着他的神色,莫名觉得好笑:“你杀了他。” 我将那玉扳指藏在了靴筒里。 也许从这一刻起,我与隋风之间,又横亘了一条深渊。 隋风闻言先是沉默住了,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森然的笑。 “严子玉,你真让我失望透了。” 他召来封衍,重新为我戴上镣铐。他下令,伺候我的所有宫人不准与我交谈。直到他明日玉台大宴,而后大婚。 我被囚在他的寝殿。 约莫亥时,他才罩着件厚重的裘衣回来,手握一只小小的匣子。
第20章 一心二用 我已独坐了很久。 其实我未想明白,赵王为何要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我原想着激怒随风,让他将我送入地牢。如此能远离他的视线,再尝试与暗卫的线人联系上。 但我的计划落了空,太辰宫内全是皇族亲信。如今云鸦也落入他手中,我除了李剑赢的线人,再找不到可以通信的人。 可如今,我连李剑赢的线人也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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