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画作完呈到御前,第二日就被梁王用刀子划成残破的布帛,旋即便有诏令,前半句是嘉奖与行赏,后半句便是命他重画。 沈涟几乎是被软禁在了捧星楼中。 枯燥又乏味的生活持续了一日又一日。他不知道时日过去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循环往复间一年已过。 于沈涟而言,唯一的慰藉,大略是梁王隔三差五就会来此。纵使梁王从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小坐片刻就走。 重画的诏书渐渐来得少了。取而代之,是命题。 各式各样的命题。 每回命题,只有寥寥数字: 折花,骑马,酒中痴,舞长剑,静坐冥思,饲喂彩鲤…… …… 沈涟的心思真是奇怪。他说,他很享受那些被“软禁”的日子。 又一年入了秋,枫树渐渐都红透了。秋风送寒,沈涟翻出一件厚重的秋氅,裹在身上。 “……那件秋氅,是我偷了先生的衣裳,去坊间找裁缝照着做的。那裁缝心灵手巧,竟仿得九成相似。”沈涟得意的对我述说着他当时的心境。 梁王忙了好一阵子,终于在百忙之中,又抽空亲自来了一趟捧星楼。是日,恰是沈沐的忌日。 梁王来时醉得厉害,进门时酒气已然冲天,脸色却是沧桑颓唐,下巴上生出了些胡茬,青了一大片。 沈涟正躲在二楼露天的高台上,给兄长烧纸钱。听人通禀梁王亲临,登时吓得三魂不稳七魄不定。火都还没灭干净,梁王便已经走了上来。 沈涟颤抖不停,当场跪地连连告罪。 梁王不言语,静静扫视四周,神色忽然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也就须臾,梁王迷蒙的双眼从熏酒中重新醒来,顺手捉住在空中翻飞的一枚黄纸,轻轻丢到了炭火铜盆里。 “你会画屏风么。”梁王忽然开口,却是一件风马牛不相及之事,“我要你画屏风后的人像,你会吗?” 梁王顺势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轻轻向后仰着头,是一副没骨没形的模样。 那瞬间,沈涟惊呆了。 用沈涟自己的话说:“几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他没有见过这样不庄重的隋风——无论是懒散的梁太子,还是懒散的梁王,他都没有见过。 可是他经不住就会想,这样的隋风,先生一定见过——先生见过各种各样的隋风。 在先生面前,隋风一定是常常笑着的。 …… 沈涟愣了很久才回过神,壮着胆子走到隋风身侧,心脏狂跳不已,试探一般轻声道: “殿下,为什么是‘屏风’。” 不得不说,沈涟在像我阐述他如何模仿我说话的语气时,我真想冷笑。 ——笑沈涟可怜,又笑自己造孽。 为什么是屏风? 隋风醉得不知东西南北,嗫嚅着重复这句话。 片刻后,隋风笑了: “你请旨来为我讲解赵国风土人情,不就是为了寻个机会杀我?我岂会不知?!我只是看你瘦削得很,大风一吹,都能把你吹走。我那时候还小,就想看看那袭如雪衣衫之下是不是一副羸弱皮囊,也好讥讽你不自量力。” 隋风捂住脸,嗓音嘶哑地笑了起来: “就让福伯借着搜身,把你扒干净了。” 沈涟很不甘心地重复着隋风当时的话语,连语气也学得像极了……看来他没少在心里揣摩这句话。 隋风似醉似醒,只把沈涟当成是我,絮絮叨叨继续说,“你当时可能是恼羞成怒吧,颇气恼地看向我,又碍于王命在身,只能将那股气恼融在佯装好奇的目光里。”隋风说到这里忽然坐起来,两眼空洞无神看着沈涟,“那个眼神勾人极了,我能记一辈子。” 沈涟当然不是什么是正人君子,多年来的隐秘爱慕,渐渐熬成浓烈相思。他说了句“王上醉了”就去沏茶给隋风醒酒。 顺带……加了点催情助兴的药。 很不巧,隋风一向嗅觉敏锐,闻出茶香旖旎后故意将茶水倒在了身上,说:“孤更衣再来。” 一刹那之间,大醉酩酊的青年眼眸又恢复了最初的冷冽,连自称都换了。 沈涟自知理亏,不敢留人,只得惶惶相送。 哪知,隋风前脚刚走,后脚又到了一名稀客——太子永安。 太子永安刚从校场回来,风风火火闯进了捧星楼,见到个人影忙压低声音道: “哥,我找你半天了!今天是沈沐的忌日,你可别忘了!沈涟估计也在偷偷烧纸祭奠,你做什么非要今天来打扰他?” 沈涟听到此言,很是意外,当即快步追出来。 隋风一言不发就走了,于是只剩沈涟和隋永安两人面面相觑。两人平素本就不太熟,这下大眼瞪小眼,都有些尴尬。 太子永安在这场沉默里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其实,哥哥每年的今天,都会到公子沐的剑冢前,祭上一杯黄酒。” 沈涟更感意外,“剑冢?”他忽然想起在外头吹冷风似乎不妥,索性将太子永安迎入楼中,“殿下进来说话吧。” 他这时才从隋永安的口中得知,隋风当年私下和太子沐比剑过招,两人十余回合并未分出高下,便约定改日再战。 两人用的乃是桃木剑,待沈沐病薨的消息传来后,隋风命人找出当初那把桃木剑,找了片隐蔽的竹林为沈沐立了剑冢,逢年祭奠。 太子永安解释道:“棋逢对手,哥哥素来看重对方,从不会暗中作梗!公子沐的死,真的与我哥无关。”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口干舌燥。隋永安瞧桌上摆着一壶冷透了的清茶,想也不想,端起来就一口气饮完了。 沈涟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隋永安喝下那杯加了料的茶水,脑中飘忽不知所以,腹下躁火更是轰然腾起。 “太子永安刚过蒙化人事的年纪,对于风月一道,只是一知半解。”沈涟似笑非笑,眼中更多的却是苦涩,“我越看他,越觉得他生得极像梁王,一时没有忍住,试探般学着先生的语气,对他说——” “我教你啊。” 听到这里,我先是紧紧拧住眉头,须臾后简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他,他答应了?!” 沈涟定定地看着我,忽然间疯魔般地哈哈大笑,笑到两眼中泪花闪动: “他是想拒绝的,起初的确很努力在拒绝。但是……药劲已经起来了。他在苦苦地挣扎之中,终是堕入欲海,一场荒唐的云雨持续到夜半。他疯狂地宣泄过后,便力竭睡去。只不过,次日一早醒过来的时候,他惊得跌下了床。” 沈涟的故事讲到此处,我只恨自己读书太少,辞藻贫乏,竟然找不出像样的话语来形容自己此刻震撼。 说是五雷轰顶,实不为过。 “不过,太子永安还算是个有担当的男子。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一夜,而后便去找梁王负荆请罪,阐明了自己的‘暴行’,并请旨,让我住在潜邸。只不过,为了我的名声,对外他并未张扬。旁人问起,他只是推说自己诗书不精,请我住在潜邸,指教文章而已。” 沈涟嗤笑道。 ---- 加班有点忙,更新晚了 ps本文有完整大纲。 即每一个角色在出场前,结局就已经注定。 因此,不会因为任何评论而变更原剧情。 呃,还要给各位道个歉。 由于总是凌晨写稿,头脑有点迟钝,导致文中常有病句错字。 如果有空(?)我会从头开始再修一修稿。 (磕头)
第68章 作茧自缚 沈涟收住笑容,低头看向桌上沈沐驯鸟的画像,良久以后才道: “哥哥若是看到隋梁公族兄弟相残,还是为了一个男人……他一定很高兴、很感动。” 沈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说到最后已经哑声,忽然趴伏在桌案上,早已泫眶的泪水如注流泻,啪嗒,啪嗒…… 泪水打在了那幅画上。颜料皆是上品,并未因为泪水的洇湿而晕开。 沈涟在我面前哭了起来,竟与孩提时期别无二致。 细细看去,这画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奇怪水渍。或许都是泪水吧……我不知道。 纵然他做了许多我此生都无法原谅的事,但此间的哭泣之态,着实令我心碎。我正想劝慰他几句节哀,他却忽然忍住了哭声,尽可能以平静的口吻,说:“……哥哥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手才伸出一半,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 ——我父母早亡,也没有哥哥。 尽管我很努力在尝试着与沈涟共情,可我还是体会不到。 唯一可以称得上“父兄”的人,大略是先赵王,赵卓。 可是,现如今我甫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本能地去回避掉有关他的所有记忆。他对我所有的好,都因为极乐丹的事被抹杀掉了。 他或许也曾经爱护过我,照顾过我,教养过我……可是我已经渐渐记不清了。印象里,只剩下一个模糊又遥远的影子,偶尔朝我招招手。 回应那个影子的,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少年。 他是武安侯,严子玉。 小小的少年听到这声呼唤,抬起了头四下搜寻,蓦地定格住,仿若找到了黑暗里唯一的风灯。他傻乎乎地跑过去,跑得很快,很急…… 倏然之间,那唯一的一盏风灯也熄灭了。 少年再度遁入一片晦暗之中,身影飘摇而无所依靠。 一切爱与恨杂糅相抵,最终只剩一片黑黢黢的、令人茫然的空虚。 …… 沈涟兀然发出的话语声打断了我思绪,他道: “先生,”沈涟坐起身,目光涣散地看向我,“我曾以为,哥哥的死,隋风也有一份。虽然我很爱慕他,但这与我的心头之恨毫不冲突。我和先生不一样,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复仇。” 沈涟站起来,走到窗边的多宝格边,取出一个卷轴。 “先生,我不仅会画人像。还会画一样东西——舆图。有人用哥哥真正的死因,来同我交换这幅舆图。”他将那东西抖开来,正是大梁军布舆图!车骑大营的仓廪、马厩、武器库、纛旗库、帅帐的位置都一览无余! 只不过这是三年前李剑赢在时的军布,现如今早已改了制。 舆图细致无比,简直与我从前偷出来的那幅舆图原本一模一样! “先生有所不知,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愚笨,而是记诵能力拔群,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了。我知道李剑赢素来喜欢娈童,又一直对你抱有淫邪之心,便乔装成你的模样自荐枕席——我去了李剑赢的帅帐。他当时还是兵马大元帅,哄他给我看看舆图,并不算难事…… 从前我总装作愚笨,无非是想在宫里多留一留,借此一睹太子姿容罢了。说起来,扮猪吃虎,倒也是和先生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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