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蒙中忍不住问:“你那一脚……是不是踹得有些重?罚一罚就好了,他还年少,犯点错也正常。再说,他脾性格外像你。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顽劣得很?” 隋风冷嗤了一声,“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不会觊觎长嫂。” 他霍然睁开眼睛,扳过我的脸似笑非笑道:“怎么,你心疼了?”
第65章 似水流年 曦光微露,隋风起身更衣准备去议政大殿。我刚取来绶带要为他佩上,便有宫人仓促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王上,太子殿下负伤出行,前往骁骑大营巡视。”来人正是潜邸的侍者,说话都还带着微喘。 隋风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随后才道:“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让他先养伤,晚两日再去么?” “回王上,今日四更天仪仗就排开了。太子殿下说‘长兄如父,莫敢不从。王命在上,岂能耽搁’。” 隋风牵动唇畔哼笑了一声,“算他懂事。” 我替他佩上绶,趁热打铁般地说:“太子不在,我想去趟潜邸。” 隋风闻声侧过小半张脸来,“去潜邸干什么。”他似乎对我刻意避讳着隋永安而感到满意。 “几年前……我在中苑的梨树下头,埋了两坛果子酒。现在多半已经成了陈酿。刨出来尝尝?” 隋风眉心微攒,狐疑地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背着你偷偷埋的。” 四年前的春天,我亲手将那两个陶土坛子埋在树下。然而还不等到我刨出来,刺杀太子的王命就催得厉害。我仓促逃回赵国,那两坛酒也就此尘封。 “叫人去挖就成了,何必亲自跑一趟。”隋风整理着袖口,漫不经心地说。 我急忙道:“你的人粗手粗脚。一锄头下去,我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谈话间又有内侍来叩门,讲话格外有眼色,只是小声提醒殿议时辰将近。其余的,半个字也不多说。 一阵寂静之中,隋风忽然道:“一起去吧。” 我一时还未从晨起的怔懵中缓过神,顿了顿,才明白他是指“并赵入梁”,那么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良禽择木而栖。梁王英武,手下能人异士无数,何须我多置喙?再说……八月为期,还早着。” 隋风并不与我辩驳,他走出三步,取下太阿剑佩好,“早晚的事。” 隋风垂下左手扶住剑柄,两目看向着殿外的长阶。玄龙衮服逶迤之间,他已经走出了殿门。 . 马车将我送到潜邸的时候,迎接我的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仆婢。一干随从和护卫都跟着太子仪仗出去了。 除却太子与国君,其余人等必须凭借“黄玉鱼符”进出潜邸。 我向他们出示了鱼符与国君手书,一名年轻的内侍接过去细细察看,而后好奇地打量着我。 “尊驾请入。” 他大略只以为我是太子的谋士,径直将我引入堂屋,“太子殿下外出巡营,犒赏三军,日落归邸。尊驾……” “无妨,去西北角的仓廪取锄头,替我放在中苑最大的那棵梨树下。” 这内侍乖顺地点着头,却忽然一愕,“尊驾怎么知道……锄头和梨树在……”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这个小小的请求倒也不必过问,于是连连告罪后退下去了。 婢子慌张去沏茶,偌大的堂屋只剩我一人而已。我忍不住环视四周,打量起隋永安的生活起居来。 堂屋陈设简朴,无甚煊赫之感,目之所及,只有堆叠成山的竹简。唯一的玩意儿,是高架之上摆着的一把雕花大弓,与并列摆放的一只小小手弩。大弓落了一点浮灰,那把手弩却干净得很。我凑近看了看手弩。 正是我从前送给他的那一把。 不知为何,隋永安将它摆在这里,让我凭空生出一股奇怪的不安来。 我甚至想立马将它藏起来。 可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好藏的……无非是他孩提时代钟爱的玩具。 就连“我”,也无非是他孩提时代荒谬的情感寄托。 我的视线从这把手弩上挪开,转头看向堂屋主位的书案。 六尺长的檀木长案上铺着一张羊皮舆图,列国都绘于其上,还有他点过朱砂的标记符号。我捏起舆图的一角,发觉他标记的位置,正好都是各国关隘要塞。他像是在学习兵法。 案头摆着两排笔架子,挂有大小六支毫笔。砚台边上也架着两支小毫,可笔尖的朝向却并不统一。仿佛是有人与他相对而坐时,顺手搁下的。 是谁在红袖添香呢。 一些诡异的好奇油然而生,婢女来给我上茶时,我不由低声询问:“太子殿下住在哪里?” 婢子窈窕得很,容貌更是姣丽可人,我稍一回想,竟然发觉潜邸的婢子无一不是如此…… 隋永安真是个风流坯子。 “自打东苑被王上封锁,殿下便迁到西苑居住了。”婢女为我斟茶,手法娴静。 茶水倾倒而出,如注落入杯盏。我的声音更小了:“那……楚公子涟呢?” 婢女闻言脸色惊变,连茶水都洒出了两滴。她两瓣朱唇死死抿成一线,不敢多说一个字,端着茶具朝我告罪后就下去了。 ——从前泄露了我和隋风私情的那名内侍是怎么死的,想来他们都心知肚明。前车之鉴,众人铭记在心,对主人之事一律不敢多说。 但我从她的反应中,已经找到了答案。 吃过一盏茶后我没再多待,径自去了中苑,打算先刨出我心心念念的“陈酿”。 我寻着旧时记忆,在梨树旁边挖了一个硕大的坑出来——大到足以将自己埋了。 可我始终也没找到那两坛酒。 . 中苑和东苑隔得并不远,一条游廊将二者连接。 日头已经高升,透过鲜嫩的垂丝海棠,在廊中投下斑驳光影。 我漫步在这条游廊上,脑中恍惚,莫名有些近乡情怯的唯唯诺诺。不过数十步的距离而已,待我真的走到尽头时,却仿佛已经翻过了万水千山。 垂丝海棠越发繁茂了,几乎都将日光堵得严严实实。我深深吸了口气,从这花树堆出的拱门内穿行而出。 一瞬之间,日光霍然耀目,满庭芳菲撞入我的眼中。 庭前的浅水彩鲤池粼粼游光,池边石桌石椅小而精致,多年来历经风雨打磨,也丝毫无损,昔日翠柳已经亭亭如盖。厢房前铺着四级白玉石阶,阶下海棠葳蕤,暗香袭人。 它们都还是旧时的样子,都见证过我与隋风从前一起度过的似水流年。 尘封的记忆涌起骇浪。 入秋时候,福伯亲自在清扫落花与落叶,身影在院中缓慢挪移。隋永安还只是个垂髫孩童,福伯也并不老,很健壮,徒手就可以搬起来半人高的大水缸。时而福伯又端着切好的梨子让我们坐下慢慢吃,那果皮削得极为干净。 凛冬,庭院皑皑,雪絮簌簌。总能看到福伯举着厚重的氅衣、追赶少年隋风的场景。隋风则气焰极为嚣张,不耐烦地重复着:我不冷! 沉寂的幕景不断在四时流年中变幻不定,眨眼间又是春末时节。隋风拨开花树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不听话的狼崽子,灰色的,毛茸茸一团。他眉心用力拧住,极为不爽地对我说: “赵玉,它又在四处乱尿!” 那是我们冬猎的时候捡来的。狼崽的母亲已经凉透了,可狼崽却还在嘬着冰冷而僵硬的奶头。嘬了半晌,自然什么也没吃到嘴里。可那狼崽却很满足咂了咂嘴,缩到僵冷狼尸的皮毛之下。 我们将它翻找出来,带回潜邸养了好一阵子。它是个女孩子,到了年龄后,求偶已经变得比吃饭和睡觉更重要,她迫切想要成为一名母亲。我们便将她放回了尨山…… …… 我只在这里住过三年。 相较于我二十三年的人生,这只是一段极为短暂而宁静的时光,一些他人看来乏善可陈的琐碎的日常。比起我多年来在列国之中出生入死、惊心动魄的经历,可以说是恬静而寡淡。 可它却仿佛拥有无可磨灭的光辉,耀目无比,足以盖过一切余生。 最为奇怪的是,我第一次迈进这个苑子时,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是一种归家的安宁。 …… 倏然间,花枝剧烈摇晃起来,我猛然回了神,心跳却仍旧剧烈如初。 一个黑黝黝的脑袋从花树之中探出来,看到我后,露出个淳朴的笑容。 原来只是个花匠,他正蹲在地上伺弄花草,听到我的脚步才探出头来。 “潜邸的院子好大、好多哟!尊驾这是迷路了吧!”他的话语带有浓厚乡音,应是邺都南面县城中的人。 我正要开口,这花匠就收敛住了笑意,一脸严肃地朝我道:“这个院子尊驾可不准来呀!您快走吧!这地方除了王上,别人都不准来!就是院子里的花草,除了老奴,也不准旁人碰一下!” 老奴将花铲、剪刀等物收进竹篾里,“老奴正好要走啦,带您出去吧。” 我沉默点了头,佯装跟他一道出去后,才又折返回来。 这次,我径自走上了玉阶,停在了东厢房门前的廊下。 日光投下炽烈的白,门上的绢纱便刺眼起来。外头愈亮,房中便愈是昏暗。我狐疑推算着时辰,奇怪沈涟怎么还不来——他明明说他这几日都有空,在潜邸恭候我的大驾。 莫非是戏弄我? 我不愿再等他,果断拉开了房门。 绢门向两侧开启,春风顺势灌入房中。 刹那间,乱风舞帘,我不由眯住了眼睛,而后才能缓缓睁开。 一眼之内,就已经让我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映入眼帘,是层层叠叠的画卷,它们或大或小,悬挂在各个梁上一扑而下,仿佛迎头盖下的彩色浪涛。 画中都是同一人,衣衫浅素,玉冠簪发。有的在案边写字,有的在榻上小憩,甚至还有的在对镜插簪,姿势各异。 房内正中位置,有一幅最为巨大的画幕,画中人却是朦胧难辨。 作画之人极精丹青一道,功底扎实,技艺精湛,将赭色颜料的浓淡掌握得恰到好处——画上是一盏半透的纱屏,而画中之人藏在纱屏之后,好似正透过那盏纱屏,试探般看向赏画之人。 那目光带着些许怯懦,些许好奇。其眼瞳貌似无辜,却又暗含着一点轻佻的勾引。 此人没有穿衣裳,躯体光洁无暇。但很遗憾,光裸的肌肤悉数隐没在纱屏之后。才堪堪到了肩头,这画像便看到底了,因而并无一丝淫邪意味,反而平添了许多暧昧之意。 根据此人颊侧三颗小痣的位置来判断…… 这真的是我。 都是我。 我还在原地怔悚地时候,忽然一个微哑的少年音在我身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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