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 但他瞬间又改了口: “臣……参见王君。” 我下意识回过头去,便见到隋永安扶门而立,还是一身巡视军营的装束。少年抬起头时眼中盛满了疑惑与惊喜,一时没有说话。 大梁太子如今已出落得英姿俊朗。玄色劲装之上套着轻便玄铠,头戴一顶雉羽紫金冠,俯仰之间,仪态凛凛。他努力将五官摆的淡漠又严肃,却也藏不住那一股与生俱来的桀骜。 恍然间我意识到了什么,促声质问他: “你怎么从营地回来了?!”
第66章 镜花水月(上) “你怎么从营地回来了?!” 一霎之间,我脑中回现了早晨隋风那个欣慰的笑,以及那句“算他懂事”。 在我焦急的质问中,隋永安一时没答话。他只是沉默看向房中翻飞的重重画帘,仿若在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潜邸的侍从策马来找我。说我的谋士手持鱼符,擅闯东苑。”隋永安忽然落拓笑了,“东苑哥哥看得有多紧,有多重,你想象不到。我若是连自己的府邸也看不住,哥哥知道了必定龙颜大怒,我又怎么敢耽搁。” 正说着,不远处的垂丝海棠晃动起来。幢幢人影交错不断,就要闯进来。 隋永安寻声回头时,廊间倏然飘下一朵海棠花。他伸手接住,像小时候那样顽皮地插入我的发髻上,而后露出个无邪的笑容。这笑容实在久违,可如今,又仿佛挟带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我竟读不懂这少年的心思,一时间深深地怔住了。 下一瞬,他骤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反向递给我,脸色也猝然变得冷肃: “刺我,快!哥哥的人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隋永安便盯着那剧烈摇晃的海棠花枝,一咬牙,竟反握匕首朝他自己的左臂一举刺去! 鲜血立刻洇透了他的衣袖,只是玄色的衣裳显不出颜色,刀口周遭唯有一片深色的濡湿。 他掷下匕首,当啷一声,莹白玉阶之上瞬时沾染出几滴刺目的红。隋永安踉跄地后退三步,人都还未站稳,数十名禁卫就跃出花枝,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殿下何故提前回邸!” 洪亮的嗓音厉喝一声,划开人群钻入我的耳朵。 禁卫首领封衍的身形渐渐清晰了。他拨开人群走出来,两目悍如鹰隼,来回打量着我和隋永安。 隋永安的左臂还在汩汩流淌出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汇聚,渗透衣料,沿着他的牛皮束袖毫无障碍便滴落在玉阶上。 啪嗒—— 这滴血吸引住了封衍的视线。 封衍低头看了看地上匕首的朝向,又看了看我,最终挪走了眼睛。 “奉王命,请太子殿下到御前听训!” 封衍的话音一落,数十护卫的刀锋纷纷又向大梁太子逼近一尺,丝毫不顾及太子的尊崇身份。 隋永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毫无抵抗之心,同时阴恻恻一笑:“封衍,谁给你报的信啊?” “奉命行事而已。”封衍反倒有些生气了,脸色黑沉,“属下两日前便领受王命,监视殿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眼看着他们要将隋永安押走,我焦急地叫住他:“封衍!” 这沉声一喝,使得封衍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我时满眼疑惑与轻蔑: “属下只听从王令调遣。” 我气不打一处来,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封衍却又冷笑一声打断我: “王令在上,若是您为太子殿下求情,则太子殿下罪加一等。” …… 我抿上两唇,辗转中打消了替隋永安求情的念头。 一阵死寂填满了芳菲间的碎隙。 隋永安站在阶下,于禁卫的包围圈内蓦然回首看向我。渐渐的,那冷肃的脸上浮出了幽微笑意。 他动了动唇,那一刻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顽劣的话语来——或许是讥讽封衍,或许是与我调侃。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他最终轻启双唇,轻声道: “子玉,对不起。” 我被这句突突如其来的道歉,砸得不知所措。 “你埋在老梨树下的那两坛酒……味道实在很差。但那是你酿的,吃起来,倒也不显得有多差了。”他逆着光,朝我轻轻一笑,“多保重。” 一队人从苑中撤了出去,不多时便离开了我的视线,连脚步声也逐渐消失在我的耳力范围之内。 经过这一番折腾,海棠花掉落一地,禁卫的火纹靴毫不留情踏上去,将这落红踏得粉碎,徒留一片狼藉。 我闭了闭眼,一股强烈的怒意在我心头愈酿越浓,我甚至都未将身后的房门关上,便大步流星一路往西苑的书房走去。 内侍们与我迎头相撞,见我一言不发就闯向主人居所,当即伸臂拦住我道: “尊、尊驾,前面是……” “让开——”我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沈涟人在何处?!” “这……”内侍面露难色,“公子涟今日一早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接着编!”我一把将他推开,四下里高声呼喊,“沈涟,滚出来——” 我不信沈涟不打算看看这场好戏。 书房的门虚掩着,日光投下来,房门之后阴蔽出一片幽森晦暗。 我一脚将其踹开,果然,房中还晾着几幅未完成的画作——画上之人,仍然是我。 用剩的丹砂还袒露在案头,旁边搁着一碗綦汁,一盅刚捣碎的茅蒐。七八支大小狼毫全无章法地被人丢在桌面,昭示着作画之人必定是心情烦躁。 便在这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我踹过一脚的房门。 沈涟一袭素衣走进我的视线,脸色淡然,一点儿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 瞧见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就猛地两步迈上前去,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哐—— 我将他摁在门板上,寒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伤在身你也不放过他?!” 沈涟眼中浮出一瞬的错愕,旋即却病态地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不大,却愈发森然诡异。 “先生,您可真是个大善人。”沈涟抬起眼睛,可那双昔日温顺如鹿的眸子,如今却饱含阴毒之意,“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谁来放过我故去的兄长?!嗯?” 他说到最后已经是话声哽咽,两目泫然,最后忍不住抽噎了一声。 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之中,我渐渐失去了方才的强势,还是松开了他。 沈涟一面整理着被我揉皱的襟口衣料,一面抬手示意我先坐下。 “你不是想知道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而我又怎么住进潜邸的么?”沈涟露出个凄然的笑容,“我来告诉你。只不过说来话长,还请先生莫急,多花些耐心来听。” “我与太子永安,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他看我,是看镜中花;我看他,是看水中月。先生怒发冲冠,只是看到了我算计太子,却不知道太子对我的所作所为。”沈涟一面说着,一面拂开了桌上的两张绢帛。 未完的画卷被堆至一旁,案上仍然留有一张格外细腻珍贵的白绢。其上绘着一名青年,容貌隽雅,青鬓如云。他小臂横于胸前,其上站着一只鸾鸟,正仰头啼鸣。 “我的哥哥,死在春花烂漫的三月里。”沈涟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人的眉眼,“我幼时,哥哥爱我、护我,对我诸般照顾。哥哥病逝,我却回不去大楚,更不能到哥哥的陵前叩首。于是便画了很多张哥哥的画像,以寄哀思。” 沈涟说话间淡眉微攒,神色格外哀戚,“三年前,梁王的线人发现了我偷偷祭奠故兄,将我的画呈到御前。称我身在大梁,心思却向着南楚,状告我不敬梁君之罪。奇怪的是,梁王并未迁怒怪罪,反而召见了我。” “我望着已经登位称王的太子殿下,一时被其气度所慑,连叩首都忘了。他却微笑着免去我的叩礼,以我从未听过的温和口吻,道——‘孤听闻你颇擅丹青,能将人物绘得栩栩如生。’我诧异极了。要知道,梁王他从前还是太子时,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我,如今却忽然看重我,夸赞我……我受宠若惊地承认了,并向他主动请罪,说自己描画逝去的兄长,只是寄以哀思,绝不曾有半点不敬梁君之意。” 沈涟忽然苦笑一声。 “梁王听着我的请罪,只是点头,片刻后忽然话题一改,道——‘我要你画一个人。’” 沈涟刻意的停顿,使我心脏莫名一揪。 ---- 綦&茅蒐:绿色和红色。都是染料。 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缟衣綦巾”,“茹藘,茅蒐之染女服也。”
第67章 镜花水月(下) 沈涟向我讲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故事从三年前开始。 三年前,梁国年轻的君主刚刚登位。 众所周知,梁王登位前被刺客一箭贯胸,身负重伤,一条命险些就丢了。幸而梁王生辰八字奇诡,紫微斗数巧妙——他降生之时,帝车紫微宫光华异彩,北斗七星之中却唯有武曲星黯淡无光。加之其心气刚毅、不苟言笑且野心勃勃的个性……彼时有传闻,太子风乃是武曲星君得罪了东荒大帝,下凡渡劫。 所以命硬了些,中箭不死。 梁王箭伤时而发作起来,成夜不眠。一说伤了元气,一说心魔作祟。太史令夜观天象,自然也参悟不出这个“武曲星”到底犯了什么煞。 无可奈何,太史令只得四处寻找能人异士,为君主“医治顽疾”。可他思来想去,结合了传闻中刺客的身份来想,他终于明白——顽疾在心不在身。 恰逢楚公子涟胆大妄为,私祭亡兄。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司寇写了好几份奏疏,参到御前,琢磨着如何将其拿入狱中问审。议政大殿上,司寇朗声宣读楚公子涟的罪状,请旨将沈涟问罪。 便在这时,太史令偷偷觑视着君主的神色,持笏出列摇头啧啧道: “可惜了。公子涟一笔丹青出神入化。” 君主闻言,眼眸忽然亮了一亮。 于是沈涟被召入宫中,为新君作画。 沈涟得到了任意进出宫闱的特权,梁王将捧星楼也划给他,作为作画场所。 公子涟从人人轻视的南楚公子,一跃成为新君眼前的大红人。 当初楚太子沐病薨之后,楚王迟迟未立太子,心思在二公子与三公子之间犹豫不决。可谁也未曾想到,多年之后,梁国新君登位后不久,楚王竟下了一道密诏,要传位给远在大梁为质的六公子,沈涟。 从默默无闻,到声名远播,“楚太子涟”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然而无人知晓,这一个月里沈涟作画无数——都是画着同一个人:他的先生,赵太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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