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清看着她拘谨的样子,叹道:“不必拘泥,你我人前主仆人后亲友,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呢。” 阿若点头,道:“是。” 楚晏清看她这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便不再纠结,问:“想什么呢?” 残阳斜照,落在阿若清明的眼中,她微微垂下眼帘。 “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念师门了。” 阿若经常会在夜里望月,有一次楚晏清夜里睡不着起身散心,正巧碰见了在房梁上枕着月光的阿若,他询问缘由,阿若也是这般答他的。 她说:“有些思念师姐,不知她在师门过的可好。” 思乡情长,楚晏清不便打搅,忽地想起了什么,便戳了戳身后一眼不发的祁九辞。 霍霍完别人,又来霍霍他了。 “我昏迷的那几日,你是如何处理鬼城事宜的啊。” 祁九辞看着他,那人清澈的眼中揉碎了夕阳,金波粼粼,看着他的时候便荡成了一池水色。 忽地便有些不忍心告诉他了,祁九辞答:“无他,唯破阵耳。” 见祁九辞不愿多言,楚晏清便作罢,哼着小曲儿悠悠地走了。 祁九辞回头望了一眼隐在深重暮色中的醴都,无声长叹。 只是有人枕着一场大梦,便醒不过来了。
第17章 克星 月明中空,清风渐起。 楚晏清坐在窗前,皎皎月光洒了他一身,墨发与明月交缠,竟生出几分暧昧意味来。 许是入戏太深,自从梦魇中醒来,他便有些魂不守舍的,总觉着自己躯壳还在,魂灵却永远被束缚在了那个夜晚。 所以他拼尽全力想要去证明自己是真实的,是活生生存在的,而不是那个无一用处的瑶台。 白日里他能跟砚书拌嘴,能和阿若谈笑,也能去霍霍祁九辞。 但一到夜晚,那种虚无感便如附骨之疽般漫透四肢百骸。 凉风微微袭来,楚晏清抱紧双膝,偏头看着窗外的婆娑树影。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他回眸,见祁九辞进来了。 这次他没带斗笠,长发随意地披着,身上散着刚刚沐浴过后的清香。 他趿着木屐,坐在了楚晏清身边,低声询问:“睡不着?” 楚晏清听着他浑厚的声音,点了点头。 祁九辞拈来他的一缕发,轻轻摩挲着,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晏清瞬时靠进了他的怀里,沉默地闭上了眼。 他感受着祁九辞胸腔里有力的搏动,头顶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昭宁十年,盛世昌隆。 醴都里的一处寻常人家里,产婆进进出出,端出了好几盆血水。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等在屋外,心急如焚,额心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他正朝屋里张望着。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妻。 女子声嘶力竭的声音不绝于耳,听着让人胆战心惊,他在门外踱着步,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产婆拦了下来。 “生孩子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进来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头上的汗珠落了又生,竟晕湿了身前的砖面。 终于,孩童嘹亮的哭声响起,屋里产婆们惊喜的声音传来。 “生了!生了!” 男人松了口气,差点跌了下去。 他进了屋,小丫鬟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喜悦:“老爷你看,是个大胖小子呢!老爷好福气,夫人好福气啊!” 他匆匆瞥了那孩子一眼,便掠过了她,正待进里面去时,却听到了产婆的慌乱的惊呼:“怎么回事,夫人怎么大出血了?” 他脚步顿住,看着内里的烛光,摇晃了片刻,熄灭了。 他听到他一生挚爱的妻子,气息微弱的呼唤他。 他凑近了,看着爱妻惨白的脸色,和不断翕动的嘴唇,她说:“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没逃过这一劫......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月章.....好不好?” 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替她拨开了散乱在脸上的头发,麻木的点了点头。 女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了泪,晕湿了枕边,也落在他的手上,她道:“来生,我还要跟你做夫妻。” ...... 月章自幼时起便极聪颖,性嗜学,善作文章,常为邻里之美谈。 可他们私下里总说:“可怜了这么懂事的孩子,生下来便丧了母,父亲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我看啊,难喽。” 月章的父亲嗜酒成性,整日无所事事,只喝个烂醉如泥,清醒时也常常独自一人枯坐着,亡妻发簪从不离手。 年少时闯出来的家当,差不多快被败光了,只剩了一间冷清清的宅子。 月章时常会去祠堂为父亲送饭,他的父亲每次喝了酒就会去探望亡妻。 有时候父亲不会理他,径自斟酒撒于灵前,就这么站着,也不说话,于是月章也不说话,只会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沉默地注视着母亲的牌位。 他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忏悔,忏悔他的降生为这个原本和美的家族带来的不幸。 更多时候,醉酒的父亲会拉着他一同跪在灵前,半哭半笑道:“月华,这是我同你的孩子,生的真像你啊,性格也像你,沉静内敛,天生聪慧。” 说着,他喃喃道:“可是,我去哪寻你呢。” 月章垂着眸,身形挺直,静静地跪着。 父亲待他很好,虽说家里余银渐少,却从不削减他的吃穿用度,也会让他上醴都最好的学堂。 只是终有一层隔阂,父亲每每看着他,月章总觉得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是无法言说的天堑,自生时起,便深深横亘在了他们父子之间。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月章在夜里会听到父亲痛苦的呻吟,混着院里夜鸟的啼鸣,有些凄厉。 他辗转反侧,睁眼看着窗外枯败的枝叶,彻夜不眠,就这样陪伴着他的父亲走到了生命尽头。 父亲去世的那日,大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庭院,掩盖了那抹鲜红的血迹。 那是父亲咳出的血,洒落在雪地里,鲜红的刺目。 月章进屋给父亲取药,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倒在雪地里,一倒不起。 他的唇角带着笑,神情详和,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安然赴死,手里还紧紧攥着亡妻的发簪。 他卖掉了宅子,为父亲置办了后事,将二人葬于一处,生同衾,死同穴。 于是他成了那个孑然一身的人。 那年月章时年八岁。 无处可去,他便栖在街头小巷,以天为席以地为被。 无钱可用,他便辞了夫子,去给别人做黑工,整日缩在阴暗潮湿的水沟里,干着最下等的人干的活。 但是他会趁着闲暇之余偷偷溜到书院窗下,侧耳听着里面的朗朗书声。 曾经,他也是夫子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服,手上沾着污泥,丝毫不见原本的玉色。 而今,他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卑贱之人。 甚至不敢去唤一声曾经喜爱他的夫子。 怕污了这干净处,也怕污了他们的耳。 外人都传他“克父克母”,是极其不祥之人,却再也绝口不提当年对于他溢于言词的赞美。 没人愿意收留他,都把他当做条无人可要的野狗,兴致上来了便打上他两个铜板,嘴上说着“可怜可怜”,却又毫无留恋地走了。 就像他是个可有可无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飘荡在世间。 无人爱他,也无人肯爱他。 夜深人静时,月章也会伸出五指,妄图抓住那一轮明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真是命里带煞的克星啊。
第18章 晋河 夫子还是发现他了,一日,他于檐下偷听讲学,谁料听得太入神,以至于忘了时辰。散学的时候夫子看见了窗下发呆的月章,便唤了他的名。 月章顿觉仓皇,他垂着眼,双手无措,嗫嚅地唤了一声:“夫子。” 夫子姓崔,为人和善,他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宽厚的掌心抚了扶月章稍显凌乱的发。 从那以后,每每月章过来听学,夫子都会在散学后给他一些吃食或是衣物。 其间月章还认识了一位公子,也是夫子的学生,聪颖好学,为人谦和。 “弟子晋河,见过先生。”少年微微作了一揖,转过身来看向月章,目光中带着询问。 月章有些不敢看他,微微攥紧了自己脏污的衣角。 “得意门生,月章。”夫子引荐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他挺起身来。 月章微微直起身,回了一礼:“月......月章,见过同门师友。” 晋河笑道:“读书之人,笑志穷不笑身穷。” 之后,夫子和晋河像是私下商量好了一般,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些温饱之物,晋河也会时常把自己的藏书出借与他,顺便替他温补课上的内容。 院内,寒梅悄放,星星点点缀在枝头,晋河捧着书卷,神色认真,干净修长的五指执笔,在书上圈圈画画。 人面梅花相映红。 月章看着他清俊温和的面容,脑中没来由地蹦出这么一句。 这个冬日有着一戳即碎的美好,月章都快以为他已经走出了那个漫长地不见天日的黑夜了。 这一日,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大雪纷纷扬扬,渐渐迷了眼。 他怀抱着晋河予他的《离骚》,说是夫子新教的内容。 方才还天晴如洗,现下却漫起了飞雪。 他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伸出长袖,微微挡了些风雪。 不远处有一座小破庙,应当能躲避一阵。 他想着,加快了步子。 到了破庙,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雪化成了水,丝丝缕缕的寒气便顺着衣物钻了进来。 “呦,来人了。”破庙里面围坐着几个半大孩童,衣着不凡,像是结伴出行,过来避雪的。 月章打了个寒噤,道:“诸位......幸会。” 为首的少年打量着他,笑了:“是个穷小子呢。” 他转身招呼了一个人:“张谋,你不是嚷嚷着无聊么?乐子来了。” 那些人狞笑着,渐渐靠近了月章。 月章有些慌乱,他抱紧了书,想要跑。 那些人抓住了他,月章太瘦弱了,又久吃不饱,根本没什么力气,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制住了。 “让我看看。”为首的人扳正了月章的脸,见少年垂着眸,竟是一副不屈的样子,他冷笑了一声。 “啪!”地一声,他扬起手,狠狠掴了一掌。 月章登时被扇的眼前发黑,他艰难地喘了口气,道:“仗势欺人,猪狗不如。” 那几人见他嘴硬,便也不手下留情,为首的人拍了拍他的脸,对剩下的几人道:“随便玩,别玩死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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