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祈灵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情绪, 不仅没有及时中转话题,反而温柔地说起往日的细节: “最早的时候,原是两个小孩子的戏言。只是后来两家交情愈深,岳家便打算在我出国前举办婚礼。” “我母亲觉得我年龄太小,少年人难免有自己思虑不周的地方, 要是随意成婚, 是对两个孩子的不负责任,于是嘱咐我先立业再成家。” “父亲一贯是听母亲的, 如此也就没有异议, 替我婉拒了联姻之事, 让我先出国。” 明仪阳听得心底稍稍舒服一些, 但还是疑惑: “你们家拒绝了联姻的事, 你还叫人家姑娘未婚妻……有点不太合适吧。” “别急。” 言祈灵觉得有趣般笑了笑, 异瞳里盈满饶有兴致的闪光: “走之前两家的婚约确实没定。所以原本与我商议婚约的那位姑娘早早嫁人, 待我回国, 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明仪阳面色突变, 脑补了一个恐怖的剧情: “该不会她老公没了,然后你余情未了……打算娶个寡妇?” 言祈灵听得哭笑不得: “怎么可能?她那丈夫在当地做药材生意的,家族子嗣兴旺,就算她没了丈夫, 族里自会养着她和孩子,怎么会允许她改嫁他人……或许如今已经没有这样的限制, 但在那时候,她已嫁人,就不可能跟我有什么交集了。” 听到不是男方用情至深山盟海誓的狗血桥段,明仪阳暗中松了口气。 遮掩地捋捋自己不是很顺服的银发,他假装不在意的样子说: “不是就好,你继续。” 言祈灵望他两眼,挟着出现褶皱的烟皮,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原本我也觉得这件事告一段落,家里开始帮我相看其它人家的女儿……只是没想到,我那岳家确实执着。” “他执意要将家里适龄的小女儿许配给我做未婚妻,要与我再续前缘……我家中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于是我便有了个新的未婚妻。” 明仪阳听得大受震撼,这倒是他没想到的剧情: “就是说,你岳家把本来要嫁你的未婚妻嫁了别人……在你回国以后,又找了家里的小女儿给你?!不是,你这种人,居然同意了……!我还以为你会一口回绝。” 言祈灵少见地流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明仪阳的反应比想象中要激烈。 旋即,他温和一笑: “嗯。那时的我还不似如今。虽然自西洋留学归来,但家人的意见于我而言甚为重要。”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是难以违背的。我那时最叛逆的做法,无非是磨着父亲,让我与姑娘秘密见几面,若姑娘不愿,这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成。” 明仪阳闻言侧眸瞟了下这人的脸,轻哼: “有这么张脸,谁会跟你说不?” “这可说不准。” 言祈灵转着小拇指的尾戒,目光深邃: “说不定有人不为所动,或者她偏就不喜欢我这类型的,尚未可知。” 明仪阳不太想接话,假装不在意地说: “既然她成了你的未婚妻,看起来还是对你挺满意的。” 言祈灵答得倒是坦然,语气好像在聊旁人的故事: “……我对那姑娘本无意见,后来得知那姑娘对我也无意见,那么我就回去复命了父亲。父亲再同岳家商议,事情就这么办下来了。” 明仪阳想忍但没忍住,凑近问: “你未婚妻长得好看吗?” 言祈灵还蛮煞有介事地回忆了一下。 说实话,关于未婚妻的事情,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漫长遥远的事情。 以至于如今想起她面貌,似如坠云间,模糊不堪。 只能想起些微的轮廓,影影绰绰间还能记起几分大家闺秀的婉约。 他循着残缺的记忆,拼凑着,斟酌着说: “她……生的娇巧可人,面若银盘,虽然有些雀斑,却只显得活泼可爱,灵动非常。她不爱搽脂抹粉,只是见我时偶尔会搽。要是下雨天,她就不弄这个,素面朝天,也很自然。” 明仪阳听得非常不爽,可这话题是他自己挑起来的,不喜欢也得听完。 见言祈灵把未婚妻形容得如此清丽可人,他露出个咬牙切齿的笑: “个子矮,脸大,有斑,听起来不怎么样。” 池子鹤要是在这里,估计得被这人陡然冒出的醋劲熏上天。 可此刻只有言祈灵。 身为主人公的一员,他似乎没有嗅到任何醋味,只是单纯地觉得青年的反应有趣,还因此失笑: “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那么想了。” “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虽然常年被岳父养在闺阁之中,视线却并未局限在脂粉钗环上。她还偷偷收藏了几件不错的洋装,私下会穿出来,我也托人在广市给她买过几件,她很喜欢,穿洋装的样子也很可爱。” 明仪阳开始气自己为什么要多这一句嘴。 早知道会听到这个人更多对自己未婚妻的溢美之词,他宁可自己上一秒被人毒哑了,什么都别说是最好。 他现在烦得想立马点根烟。 一把扯回了这人手上始终捏着的卷烟,明仪阳强忍着没有马上点燃,问: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只是你的未婚妻,不是你的妻子?” 他问完这句,心里突然松快许多,语气也缓和下来,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 “你一直喊她未婚妻……你们没有成婚,对不对?” 言祈灵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望向头顶的月亮。 森冷的月在他纤长睫毛下注入纯黑的薄淡阴影。 在仰头的寥落之中,言祈灵用低沉柔软的嗓音破开了短暂的沉寂: “按理来说,是要成婚的。” “但是,我母亲,在我订婚后不久去世了……按照那时的规矩,我须得为母亲守孝三年。再后来。” 他神色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死了,所以这婚事,亦与我无关。” 这个答案是明仪阳没有想到的。 他因为这个回答而怔在原地。 有些迟钝地想着,对啊,无间主,都是死过的人。只有死人才会沉入阴阳无间之中。 可是他完全想象不出言祈灵的死法。 从言祈灵的本体来看,他也无法看出明显的躯体损伤……除了,那只蓝色的义眼。 他安静地望着这人向来不动声色的精美脸庞。 言祈灵不笑的时候,仿佛一具毫无生气的玩偶。 双瞳中涌动的,属于人性的光快速晦暗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如琉璃珠般无趣的双眸,玻璃籽似的。 他想问对方的死因,可是在这样的场景问出来,不像关怀,更像出于好奇无恶意的冒犯,纯粹地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到现在,他完全明白言祈灵不爱同别人透露出自己任何虚实的缘故。 对于背负了太多秘密的人而言。 解释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负担,一种带血的剖析。 每一次解释,或许就是用手术刀钻入肚子,沿着旧路的伤痕,再度划开,任人探看。 除了让自己痛苦,徒增他人谈资,什么都不会带来。 明仪阳忽然很想用力地抱抱面前这人,尽管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这种行为说不定会让对方觉得困扰,可他还是想这么做。 捏着卷烟的指绷紧又缓慢松开,明仪阳不断放松自己的肌肉,试图让自己不要表现出太过的异常,让言祈灵觉得自己被怜悯或者同情了。 这种情绪,对于现在的言祈灵而言。 说不定也是一种冒犯。 明仪阳正在满脑子组织语言的时候,他原本拿在手里的烟,又被言祈灵轻描淡写地抽走了。 这烟已经被搓圆捏扁地不成样子,皱巴巴就像已经给人抽过无数回。 言祈灵捻着烟的指翻动,忽而一笑。 他用那种惯有的,标准的笑容,侧头看着旁边的青年,毫无预兆地开启出一个新的话题: “说起来,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明仪阳预感到这后面或许没什么好故事。 可是他难得感觉到了言祈灵的倾诉欲,于是在迟疑片刻后,他凝望着那根烟,心里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肺癌?” “没有那么体面。” 言祈灵笑起来,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重新整理好,轻轻淡淡地说: “她啊,是沾染大烟死掉的。” 青色月光中,孤冷的人捻着带有烟草香的卷烟,以极端冷漠的姿态如是说。 言祈灵轻轻地将那支未曾点燃的烟放在屋瓦上,让它像普通的装饰品般躺在那里。 明仪阳指尖轻动,却没有去碰。 他听到这个人似笑非笑地说: “好好的人,到后面就变成鬼了。” 听不出半分悲伤。 似没有半点留恋。 言祈灵靠在房顶的姿态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
第88章 23站:大烟 明仪阳几乎要以为言祈灵坐在躺椅上, 晒的不是清冷月光,而是午后暖阳。 但看着对方这个样子,他的内心反而塞满了一种古怪、饱胀、无法消化下去的不良情绪。 这种感觉就像父亲听从小妈的建议, 把他丢给当地土司散养的那会儿。 让心底的角落长出一小块碰不到, 抓不住的灰影。 可这种感觉又不同。 它的源头来自外界。 是为另一个人而生长的影。 明仪阳想要拿走放在青瓦上的烟, 它异常单薄,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但言祈灵只要开口,他便失了伸手的力气,转而专注地倾听这人嘴里吐出来的清冷字句。 那字句没有波澜,像用镇纸压平了褶皱的纸: “我母亲, 是个单纯的女人。她生来就是富家小姐, 自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 嫁给我父亲以后, 更是不曾经历什么波折。” “我父亲为人谨小慎微, 目光独到, 家里的生意在他手中时, 是前所未有的壮大。所以母亲从来没有为钱财操过心。而父亲为人正气, 于内院也从未纳妾, 所以情爱一事上, 母亲从来无须与他人相争。” 他在说话的间隙里停顿, 清清冷冷地像在给某本书做注解: “在外人眼中,他们一心一意地爱敬着对方。那样的感情,纵使是放在如今,也令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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