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少说两句,快点罢。”张文典催道。 除了陈伯之外,院子里另外三人分别是陈家的管家、小厮和厨子。管家姓李,而那小厮确实是他的儿子。 通过问话,他们得知陈老爷在世时,他仅剩的幺子一直东奔西走地忙生意,几乎没沾过几次家门,就是这三人和一个上了岁数的陈伯在照顾他——李管家负责日常的采买记账和其他杂物,小厮贴身随侍伺候他早晚吃穿,厨子准备每日三餐,而陈伯听管家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其中陈伯和小厮常住陈家,李管家偶尔在厢房过夜,厨子则中午来一次,晚上来一次,同时提前准备好第二日的晨饭。 谢丰年对顾山青嘀咕:“不是说没钱了吗?还雇这么些人。这莫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打肿脸充胖子?” 他嘀咕的声音不大,距离却实在太近,被李管家听见了,苦笑道:“大人,您别看我们人多,但雇我们的花销其实也算不得多。这是有原因的。” “怎么说?”张文典问。 “陈老太爷生前有气喘、心悸之症,离不得人。犬子年纪还小,但小人想让他未来能在哪位老爷家里谋个管家的差事,就说尽早让他学习一番,正好碰到了陈老爷。陈老爷不介意犬子年幼,说是小人管家,其实是小人教犬子怎么管家,小人也只是得闲或者有事才来一次,是不收月钱的。” “哦?所以是一份钱雇你们两个人?” “正是。” “那你本职是做什么的?”谢丰年问。 “小人是镇上成衣铺的账房。”说完,又道,“而且,陈伯年纪大了,一直跟着陈家,也没有家室,在吃住之外也是几乎没有月钱的。” “这么说就相当于只雇了两个人了?”张文典道。 “是。” “小、小的也、也是附近客栈的伙、伙夫。忙、忙完了才、才来。月钱,不多。” “……不知道时还觉得体面,现在知道了,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谢丰年以袖掩面,作拭泪状。 张文典笑骂:“就你会作怪!” 谢丰年款款地收起袖子,眼一溜,瞧见了墙上的动静——不空的笔刚刚还在另一边,此时又趾高气昂地转回来了:“最会作怪的那个作的怪还在墙上呢。对了,既然说墙上凭空出现了鬼画符,你们就没想着守着院墙熬上几夜,看看这鬼到底是怎么画的符?” “这……”李管家的脸上现出一丝迟疑,“小人白天时在铺子里当班,晚上实在是没有精力了。犬子试着守过两夜,陈伯守的次数更多,但他们两人都没多久就不自觉地睡过去了,等第二天再看,墙上又多出来一个那玩意。” “不自觉睡过去了?”张文典疑道。 小厮无声点头。 “那你们肯定也都没看到所谓在陈老太爷门口飘荡的鬼影了?”谢丰年又问。 “确实没有。”李管家答。 小厮无声摇头。 “撑不住。”从问话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仿若一块墙根底下冷硬石头的陈伯终于开了口,嘶哑着声音苦涩道,“怎么也撑不住。” 顾山青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守夜的事。 李管家伸手搭上他的肩,安慰道:“陈伯,这怪不得你。毕竟你年纪……” 他话没说完,陈伯先怒不可遏地一耸肩,甩开了他的手:“放你娘的狗屁!在来这之前,陈家哪天晚上的夜不是你爷爷巡?可怜一来了这鬼地方,我的老爷、我的好老爷……” 他的怒气如同炮仗,一点就着,却也一响就散了,两行浊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顺着满脸的褶皱流进他颤抖的嘴里,哽住了接下来的话。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谢丰年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冲着小厮一点:“你,对就是你。别傻站着了,快送你们陈伯去歇息。” 小厮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要扶陈伯往厢房走。然而他脚下却似生了根,犟住了,无论李管家怎样劝阻,依然死活回了自己的门房。 那门房里的情形顾山青在最初进大门时无意中瞥见了,又小又窄又暗,没有窗子,摆着个几乎算不得床榻的板子,板子上的单褥又脏又旧又破,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 小厮和陈伯一走,留下剩下几人大眼瞪小眼,倒是说一句话仿佛就能要了小命的厨子先开了口:“大、大人,小、小人得去做、做饭了。” 张文典思索了片刻,决定通情达理:“好,你去吧。” 李管家见机也道:“大人,小人也从铺子里出来很久了。是不是可以……?” “嗯,知道了,你也去吧。” 顾山青见势不对,赶忙拦住要离开的两人:“请稍等,你们谁知道阁楼小门的钥匙在哪?” ----
第21章 息壤 李管家从厢房到灶房一番好找,搜出了一把不到小指长的钥匙,交给了顾山青。临走之前,似是看他面善,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大人,蟒山里的驴子精……昨夜里被几位大人降伏了吧?” 顾山青手里握着钥匙,心思全在阁楼上,他突然这么一问,便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蟒山里的驴子……” 说到一半,回过神来,登时哑然。 李管家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追问:“怎么,大人,难道在蟒山里作祟的不是驴子精么?昨夜几位大人进山,山里那么大动静,镇里的人都说……” 顾山青张了张口。一抬眼,正好看见谢丰年从楼上下来,垂着眼睛,勾着嘴角,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显然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顾山青微微一笑,作了一个歉然的表情,道:“真是对不住,关于这驴子精的事,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要说还是这位谢兄知道的多些,就劳烦谢兄给你讲吧!” 说完,也不看谢丰年脸色,稍一欠身以示告辞,便到后院取梯子去也。 杀了谢丰年一个措手不及,顾山青心情大好。 可惜这心情也没持续太久。他将竹梯搬到二楼,取下小门上的丹砂符,仔细收好,开了锁,先被洒落下来的灰尘呛了三个喷嚏。 他思索了片刻要不要让张文典再给他画一沓聚尘符,最终决定作罢,只拿上两个昨日临时添置的烛台,爬上竹梯,一探身,进入了阁楼。 阁楼小门的门板比夹层薄上许多,与天花板的底部平齐,是不能翻过来放平的。顾山青一松手,小门便失去了支撑,瞬间合上了。 黑暗立刻笼罩了他。 顾山青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下黑暗,而后摸出火折子,点燃了烛台。 这阁楼四周低矮而中间高,但就算是最高处也只能容人低头通过。虽说层层相叠的瓦片虚隙偶尔透出一星半点的光,却连光斑都难以成形。烛光照着顾山青,向四面八方投出他的影子,更衬得这阁楼阴气森森。 陈老太爷听到的脚步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么? 阁楼里的东西早在陈老太爷发疯时就全都清空了,顾山青举着烛台四处摸索了一阵,除了一把灰,什么也没摸到,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提的缝隙。 他原本猜想会不会是有人在边边角角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布下了铃铛,风一吹就响,而脚步声则是偶然进到阁楼里的夜枭之类的脚步声,但现在看,显然并非如此。 不过想来也是,按照陈老太爷那恐惧入髓的程度,若阁楼里的声音真的是因为有什么虫鸟小兽进来了,他怕是连一根羽毛都得差人清出来,一个蚊子洞都得教人堵住。 想到这,顾山青突地心念一动:假如他们寻找的东西视不可见,那么听呢? 这世间事物不可琢磨,有时眼前所见或许反而是发现真相的阻碍。 他吹熄了烛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细听。 可没等他听出什么所以然,阁楼门先一把被张文典拍开了:“咳咳咳,这么多灰,呛死了!”他一手撑着门,另一手在脸前扇了两扇,抬眼就看见了顾山青,“咦?你在干什么?入定么?何苦要在这里入定?” “……”顾山青莫名生出一股被抓包了的尴尬,仿佛他刚刚在做什么羞耻之事一般,实在对张文典说不出口自己的心路历程,于是只轻咳一声,道,“没什么。找找灵感。” “哦,找到了吗?” “……暂时没有。怎么了?” “不空带回来了一位有意思的小朋友,说了件有意思的事,你也快下来听听!” 在楼下等着他们的,除了不空和突然又冒出来的马知县,还有一位身材精瘦的少年。不空见他们下来,对那少年点头道:“好了,那就劳烦小公子再把对小僧说的话同他们讲讲罢?” 少年有一双黑亮而不驯的眼睛,他撅了撅嘴,道:“先说好,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没骗你们!” 不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相信你。小公子放心。” 少年终于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他要讲的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得很。 这少年半大不大,正是最年少气盛,天不尊地不怕的时候。在几个月前,他和那些同样年岁的伙伴不知起了什么龃龉或争端,争执到最后,突地逞强斗起了气,在一串类似“你行,你厉害,你有本事!”“我就行,我就厉害,我就有本事!”的口水话之后,也不知是谁福至心灵,提出了这样一项具体的挑战:谁要是能在镇南边闹鬼的陈家待上一夜,搞明白那个鬼的庐山真面目,那他才是真行,真厉害,真有本事! 本来这种气头上的玩闹话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奈何这少年是个死心眼的,越想越气,当真在当天晚上跑去了陈家。 他绕着陈家转了一圈,觉得真的潜进陈家不大现实,难免被抓,轻则被当成鬼打上一顿,重则被当成贼扭送官府,都不大好受,于是就在陈家院外寻了棵高度和位置都合适的树,往枝上一蹲,正好俯瞰陈家的小院。 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坚守一夜的,奈何在气头上就出来了,也没考虑时间,蹲到树上时天才刚刚擦黑。而死盯着一个不大的院子又太过枯燥无聊,等了一段时间,他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早过去了许久,深黑夜色下四周的人家都点起了灯。来不及分辨时辰,他先一眼望向了陈家的小院。 就是这一眼,让他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 ——有一个细小的身影穿着一身红衣,束着闺阁女儿的发髻,正在陈老太爷亮起的窗外慢悠悠地走。 他看见了那个人影,陈家老太爷自然也看见了,在屋中破口大骂,又在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撕心裂肺地叫起了管家。 李管家不知正在后院做些什么,听到了他的声音,一边应和,一边快步从楼侧的木梯往上爬。 那头往这边走,这边往上爬,眼看李管家就要和那个诡异的人影碰一个脸对脸,少年差一点喊出了声,但最终还是恐惧地死死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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