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县离地面越来越近,就在即将大功告成时,顾山青却被一股巨力拽得猛然向前一扑。他手肘迅速一抵,这才没让自己的脸也埋进土里——那股巨大的吸力突然从地底传来,眼看就要将马知县拽回去! 这时候顾山青也顾不得小心翼翼了,双手猛地一握成拳,屏气上提,是实打实地和那股力道作起了拔河之戏。 也不是不怕马知县有什么闪失,但这种时候,也只能祈祷谢丰年给他的护身佛珠足够给力了——马知县能在土中坚持这么久而无碍,无疑便是那佛珠的功劳。但无论是如何神妙的法器皆有时效,越强力,坚持的时间大多越短,还是得尽快把马知县救出来。 那力道极大,几番拉锯之下,顾山青便不由双手微颤。他快把方圆二里的草灵都薅秃了,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才将将维持住了僵持之势。 但只维持现状显然是不够的。 一个深呼吸之后,顾山青合上双眼,潜心入定,周身渐渐泛起微光。 他并不常这么干,但只要他凝定心神,便能以自身魂魄为引,与山中草木共鸣。丝丝缕缕的细细金线从更远处飘来,如同蜉蝣汇入光流,聚成江海。 这一次,马知县终于被拽动了。 顾山青睁开眼——同他拉扯的那股力道并没有松懈,却顺着顾山青发力的方向画起了弧,竟是将马知县一点点托了起来,虽说离他们越来越远,离地面却越来越近。 顾山青心中一动,不回头道:“东八丈下三丈。” 张文典心领神会,闪身掠至八丈之外,再次掷出一张符咒,断喝一声:“破!” 一个深达三丈的大坑瞬间炸开,其间有金光一闪即逝。 紧跟在张文典身后的不空眼疾手快,脚下一点,轻飘飘落入洞中,也不沾地,单手一探,揪住一片衣角,接着猛然一提,一个浑身是土,垂头耷脑的马知县跃然而出。 就在马知县离地的刹那,顾山青手中的灵丝即刻倒转,如箭般肆意地直插地下! 而仿佛是对他放肆之举的回应,地底骤然传出嗡然的低鸣,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被突然惊醒,又或勃然大怒,狂暴地翻搅起他们脚下的土地。 转瞬之间,地面开始翻倒。 不空揪着马知县落到坑边,轻拍他的脸颊。 马知县眼神散乱,嘴里还咬着那救命竹哨,不时有气无力地吹一吹,显然是被顾山青和那不知何物的角力拽晕了。 张文典紧盯地面,问顾山青:“怎么样?探到什么没有?” 顾山青凝眉摇头,此时他的灵丝再也无所顾忌,早就探到极尽至深,却依然什么也没有探到! 他的探索一无所获,他们脚下的土地却如波涛翻涌,一浪高过一浪,转眼间几人便立都立不稳了。 张文典见势不妙,赶忙放出了起兮车,率先和不空一起扶着马知县上了车,见顾山青在原地不动,回头催促道:“快走了,先把马知县送回去,明天我们再来也不迟!” 顾山青点头收手,没入土中的金束即刻散作点点金光,飘散而去。 待他上车,起兮车便腾空而起。 顾山青透过窗子往外看,张文典炸出的三丈之深的大坑不知何时已经平了,大地尤兀自鼓噪不休,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在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而就在翻腾的土地之间,一股似光非光似雾非雾凝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提着自己的颈上头颅,正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等回了怀义镇里,好不容易敲开县衙的大门,将惊魂未定的马知县交给值夜的守卫,顾山青几人回到陈宅时,丑时已经过半。 难得谢丰年还没睡,甚至贴心地给他们在地上铺好了被窝,正披头散发地倚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本破旧的古籍。听到他们进门,漫不经心地一抬眼皮,又放下了:“人救回来了?” 张文典奇道:“你怎么知道?” 谢丰年掏了掏耳朵,高高挂起:“大半夜的,吵死个人了。” 张文典一愣,才反应过来之前高亢的驴叫声早就穿透了大山,传到了镇里,而眼前始作俑者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由气结:“你以为这是赖谁?” 谢丰年哼:“你这么说,那就是赖我了?” “不然呢??” 不空没参与他们的拌嘴,拖着脚走进屋里,早就困得两眼发直——他本身作息就与寻常僧人无异,寅时便起,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该是他平时起来打坐念经的时候了。 他行尸走肉一般从两人身边晃过,默不作声地拾起桌上张文典白天用来画符的笔,又拖着脚来到墙边,半梦半醒地在墙上画了三个圈,仿佛思考又仿佛瞌睡地盹了一盹,接着给最上边的圆添上了连成一团的五官和两个大耳垂,给最底下的点了一个点,又在中间胡乱涂抹了一番。 顾山青为了救马知县几乎耗尽心神,也累得支撑不住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弥勒佛。他有心问一问这是要做什么,可架不住困意作祟,也顾不得边上张文典和谢丰年似乎越吵越精神,随便找了床被子往里一钻,而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第20章 息壤 一个时辰之后,顾山青在头痛中睁开了眼。 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一缕稀薄的月光从没关好的窗缝流泻出来,照在了地板上。夏日的蟋蟀在某个角落里寂寂地叫了两声,又安静了。 很远处似有夜枭呜啼,遥遥传来仿若回声。 顾山青心力憔悴地眨了眨眼,望向正上方的天花板。 “呲啦—呲啦——”阁楼里仿佛有谁在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停下一阵,又接着走,“呲啦——呲啦——” 再仔细听,脚步声中似乎正如早便疯癫,旋又故去的陈老爷所言,夹杂着细碎的铃铛的响声:“叮铃铃…叮铃铃……” 似有若无,在黑暗中轻快、飘渺而又诡异。 他身边有人翻了一个身,咳嗽了两声。是不空。脚都越过了界,伸进了顾山青的被子里。 阁楼上的脚步声不知怎的停住了,铃铛似最后晃了两晃,也停住了。 过了半晌,顾山青又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他们是被马知县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敲醒的。 张文典爬起身开门,马知县就在升起的日头下笑眯眯地守在门口,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精神抖擞,脱口而出的一串串恭维里夹杂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云云,比原先的客套更添亲昵狂热。 他的身后跟了三个侍卫,一个手里捧着一摞干净衣裳,一个手里提着两桶水,尚且袅袅地冒着热气,剩下的一个手里提了个篮子,装着梳子帕子皂角之类,看样子是不多不少,人人有份。 张文典苦笑着接了衣服和篮子,让侍卫放下热水,谢过马知县,又合上了门。 顾山青在隐隐头疼中合着眼听完了全程,忍不住抬手拂了拂脸——有什么一直搔得他痒痒的。 不想他只是这么稍一动作,身边就传来了不情愿的□□声。 他稍稍睁眼,歪头一看,原来是谢丰年那一头飘逸的长发不知怎么戳到了他脸上,而头发的主人还睡得正香。 顾山青挣扎半晌,无奈地叹一口气,揉着额角坐起了身。一偏头,发现不空正蹲在他昨晚画的弥勒佛前仔细端详。 “昨天忘了问,你这弥勒佛,到底是干什么的?”张文典回身将手里的衣篮放在桌上,赶在顾山青之前发问了。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辨鬼的。” “什么?变鬼?你画的佛像能变成鬼?”张文典猛然扭头,难以置信。 “阿弥陀佛,分辨的辨!” 张文典把头又转了回去,在篮中挑挑拣拣:“鬼不就是鬼么,有什么可分辨的?又不是你那些画,光收藏不行,还得分门别类地放好。对了,昨晚你为什么不想让我伤到山里那个樵夫?” “张施主此言差矣!要捉鬼,自然要先辨鬼了。漂泊无依不知来处的孤魂野鬼,和心怀执念缚于故地的怨灵,收服之法怎能相同?惦念所爱之人、不甘立入轮回的幽魂,又怎可与满心恶意甚至失却理智,只晓得作恶害人的恶鬼相提并论?”不空道,又答,“至于为什么不让你消灭昨夜那鬼,也在此理。小僧在他身上并没有感觉到为恶之后的血腥之气,即使对方是鬼,也不该滥杀无辜。” “……原来如此。”张文典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会引来这么一段长篇大论,只得答道,又问,“那你画的这个弥勒佛,到底是怎么个辨鬼法?” “方圆一里之内假如有鬼,鬼的法力越大,作恶越多,这佛像的颜色就会变得越深。”不空答道,仍旧盯着墙上咧开大嘴,笑容可掬的弥勒佛。 顾山青用心观察了一下,果然墙上佛像的笔触比不空平时画的要细得多、浅得多,甚至连墨色都要淡些——原来这不是困意使然,而是不空刻意为之的。 可一转念,顾山青又发现了问题:这佛像,怎么好像和昨夜时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花板角落的四方小门。小门上的锁依然好好地挂着,贴着的丹砂符纸纹风不动,亦如昨日。 昨夜的脚步和铃铛声,难道是他在做梦? 绝对不是。顾山青皱起眉,听张文典问不空道:“不对啊,我看你这画,和昨天比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吧?” “……确实。”不空答,摸着下巴沉吟,“这可真是奇哉怪哉、怪哉奇哉了。” 谢丰年不知何时也醒了,把被子一掀,懒洋洋地托着脸支起腿,侧着身子对不空嘲道:“不会是没画好吧?没画好你就直说,我们不会嘲笑你的。” 不空没理他。 张文典嘿嘿笑了两声,没再做声,手上加紧束发。束着束着,一偏头,无意瞥到窗外,顿时变色,赶忙道:“你们快换衣服吧,外边有人等着呢!” 顾山青也向外一瞥,只见院子里除了马知县和侍卫之外还立了四个人,一个是他们熟悉了的老仆陈伯——顾山青不由对他生出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昨夜他们折腾到半夜三更,陈伯居然还放他们进来了——还有两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和一位年纪极轻的少年。 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约有三十余岁,缩手缩脚地佝偻着身子,腰间围了一条满是油污灶灰的破旧围裙,不时悄悄抬手抹一把汗;另一个年纪稍大,留了胡子,双手紧紧握在身前,无疑在勉力地维持面上的风度,而那位少年则跟在他身后半步,一手揪着他的袖子,一手用力地攥紧自己的衣摆,看样子像是一对父子。 三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看向一侧,目光所及,却原来是依然在院墙上狂飞乱舞的不空的笔。 “早不下功夫,我们一来倒知道恪业奉公了。”谢丰年边穿衣边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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